中西哲學之根本差異 方東美 在我們開始談到原始儒家、原始道家、大乘佛學、宋明理學心學之前,首先我們要把中國哲學的通性與特點作一簡略的說明。 在許多可能的研究途徑里,我選擇形上學途徑,由于這種選擇,便有了看重點﹕像法家、陰陽家、乃至刑名家、墨家之類因為他們的形上學氣息此較薄弱些,所以以后不化什么時間去討論,而把重點放在原始儒家、原始道家、各派大乘佛學以及宋明新儒家上面。 一提到形上學,就要分清楚:有一種是「超絕的形上學」(或稱為「超自然主義的形上學」)。為什么提到這一點呢?我們看。在世界哲學史上,古希臘、中世紀、以及近代歐洲,在哲學上都與希伯來宗教有類似的作法。借用懷德海的名詞來說,就是運用對比原理的方法,由邏輯看來,這就是以二分法把完整的世界、完整的人生劃分為兩截。比如在希臘(哲學),一方面是形而下的物質(zhì)世界,另一方面是法相世界,即真善美的價值世界。這二分法產(chǎn)生一個問題,就是兩層世界隔絕了。在柏拉圖哲學中最嚴重的問題是「分離」,就是在形而上與形而下世界中間很難建一座橋梁加以溝通。于是使絕對的真善美的世界很難在這個世界上完全實現(xiàn),在希臘如此,在中世亦復如此,拿宗教上的《啟示錄》為依據(jù),一方面是真正的宗教領(lǐng)域天國,另一方面是自然界以及人類寄居的人間世。雖然也有人認為天國的精神價值可以完全在人間實現(xiàn),但是這種「天國降臨人間」的理想如果真正實現(xiàn),中間要經(jīng)過許許多多的自然災(zāi)難!物質(zhì)世界要毀掉大部分,然后這種精神才能移完全實現(xiàn),這其中也隱合了超自然形上學。關(guān)于這點,可以藉英國Julian Huxley 的一段話作簡略說明,他說: 「夫今西方世界,已陷于兩套思想模式、而相互沖突不已之二難窘局,淪于進退維谷之困境。其一乃依絕對模式而運思者,如真、美、善之絕對,其二悉得諸絕對之絕對,斯即上帝是也,或目之曰神。自然界之于超自然界,肉體之于靈魂,時間之于永恒,啟示中之絕對之于純理中之絕對,前者莫不仰資于后者,始得濟足而輔全之。對一切問題,皆力求于二者之間,竭盡可能,而一一索解。人在宇宙之中,其地位特一永恒之靈魂耳,為上帝神明所造,復藉永恒價值以實現(xiàn)其命運者,如斯而已!」 (孫格拉底新譯) 這正是超自然形上學的一個聲明。換句話說,近代一方面是宗教以及同宗教連在一起的超絕形上學,另一方面是近代科學所肯定的自然世界,這兩者之間形成強烈的對立。 當然,除了希臘、中世用二分法把完整的世界分成上層世界(精神領(lǐng)域)與下層世界(物質(zhì)領(lǐng)域)之外,近代歐洲自笛卡兒以后用了另外一種二分法,把內(nèi)在的心靈世界與外在的客觀自然界又形成了對立。由此看來,近代歐洲哲學除了上界與下界對立,還有內(nèi)界與外界對立,終于產(chǎn)生知識論上的許多困難。大體上說,西方希臘、中世大部分乃至近代,尤其自形上學方面看,總是透過二分法把完整的世界割裂成為兩部分,產(chǎn)生其中嚴重的聯(lián)系問題。 由中國哲學看來,卻可以避免這項困難,因為中國哲學縱然為理論方便,也將世界分成許多不同的境界,但是每一境界與每一境界之間都有連鎖處、貫穿處,而不是對立、分立的。所以中國形上學不是超自然形上學或超絕形上學,頂多只是超越形上學。就本體論來看,宇宙真相固然可以劃分為各種相對真相,以及相對真相之后的總體絕對真相。但是相對之于絕對,不是用二分法割裂開的,而是由許多相對真相集結(jié)起來、在一貫之中找一線索,自自然然可以統(tǒng)攝到一最高的真相。以此最高真相是絕對的,并不是與相對系統(tǒng)對立,而是相對系統(tǒng)的貫通。再在價值方面看,不管是藝術(shù)價值(美),道德價值(善)、或各種知識體系(真理),從藝術(shù)、道德、哲學等方面看,各種價值各有其領(lǐng)域與境界,但是每一種都不是孤立系統(tǒng),而是要與別的美善真的領(lǐng)域之價值,由下面發(fā)展上去,一層層向上提升,提高的價值可以回顧貫穿下面的價值。不遺棄它。 比方,懂畫的人就知道:就西洋方面來看,每一張畫幅之形成,一定要選擇一個觀點,透過邦個觀點采取透視法。才能形成一個畫幅。但透視總是相對的,由不同的透視角度可以形成不同的畫面,所以由左、由右、由近、由遠、由中間,都可以形成許多相對的畫面。但是在中國方面,畫家卻具備一種才能:大的可以畫成小,小的可以畫成大,因為他并不局限在一特定的觀點,只有一個透視境界,而是由地面上的各種不同觀點,把精神提升到很高的境界,然后再「提其神于太虛而俯之」,產(chǎn)生一個總透視法,透視其它許多相對的透視境界。由此看來,中國所謂的不同哲學境界,最主要須能使之融會貫通,使上下層、內(nèi)外層的隔閡消除,這才是超越形上學。我們要成立一種哲學思想體系時,不會把精神局限在下層世界,也不會局限在內(nèi)在主觀的心靈境界,總是要突破內(nèi)界,達于外界,突破下層、透過中層、達于上層。如此,雖然生活于現(xiàn)實世界中,還是可以超脫解放,把精神向上提升,并且就像飛機士般的上升,彷佛與地面脫節(jié)了。但是飛機未會不下來著地的。升到很高的境界理想之后,還是必須落下來在現(xiàn)實世界中兌現(xiàn),在現(xiàn)實生命中完成。所以超越的形上學體系完全實現(xiàn),必定轉(zhuǎn)變?yōu)閮?nèi)在形上學,超越的理想要在現(xiàn)實世界中完成、實現(xiàn)。 中國哲學一向不用二分法以形成對立矛盾,卻總是要透視一切境界,求里面廣大的縱之而通、橫之而通,藉《周易》的名詞,就是要造成一個「旁通的系統(tǒng)」。這是中國哲學與其它哲學最大的差異。由于這點差異,中國哲學家在建立思想體系時,有如建筑師之于大廈,其中有各種結(jié)構(gòu)和材料,也有完整的統(tǒng)一性,所以任何建筑無論它在美的理想上如何超越,所用的材料總是地面上的泥沙、木材、鋼筋、水泥等物質(zhì)條件,將這些材料置于建筑的形式中,便立刻由雜亂進入對稱和諧,成為一完整的建筑。 現(xiàn)在有許多研究中國哲學的青年,往住在接受訓練時,先透過西洋哲學,這一點固然沒有錯,因為西方對于每一思想進程都有一個方法學的程序,這是很好的訓練。但是由于近代哲學深受科學的影響,一次解決一個問題,因而對于哲學里面重要的因素總是采用分析的方式,它的優(yōu)點是不含混、木籠統(tǒng),但是其中也有危機。因為使用分析法每次只能處理一個問題,所以對于此問題有關(guān)的其它問題就無法兼顧了,那么他透過分析法所了解的對象很容易形成一個孤立系統(tǒng),他的思想也很容易局限在這個孤立系統(tǒng)中,無法兼顧與此問題有關(guān)的重要問題,甚至與解決此問題有關(guān)的更重要因素。如此形成的思想成為孤立系統(tǒng),在這系統(tǒng)之外的都不兼顧,這樣使得豐富的系統(tǒng)成為貧乏的系統(tǒng)。所以學西洋哲學一方面要學它的好處,另方面更要避免孤立系統(tǒng)、形成偏見的危機。 在中國,不但要使超形上學由理想階段搬到現(xiàn)實世界與人生社會中來完成實現(xiàn),同時更要放大眼光,透視宇宙的全體,人類生命的方面,彩成仁種價嘔與別種價值相互之聯(lián)系。中國的形上學可以稱之為機體形上學,注重機體的統(tǒng)一、思想的博大精深的各方面。而中間還求其會通、求其綜合。這樣才能避免思想孤立主義所造成的弊端,就是:抽象的分析法只就一邊的分析、表層片面的分析,而產(chǎn)生偏頗思想,把豐富復雜的哲學問題、世界系統(tǒng),人生經(jīng)驗只采幾個要素,其余都排除不去理會。 比如近代的科學唯物論就是現(xiàn)成的例子﹕假使由西方各種哲學與宗教看來,顯然在宇宙中仍有許多不同的精神領(lǐng)域,如道德、藝術(shù)、宗教的領(lǐng)域,而構(gòu)成這些領(lǐng)域主要因素也都是精神現(xiàn)象,然而由近代的物質(zhì)科學看來,其方法不是數(shù)學抽象法,就是物理實驗法,由之而來的的結(jié)栗是﹕構(gòu)成宇宙之基木條件都是數(shù)量現(xiàn)象,甚至把性質(zhì)數(shù)量化之后,約化為單純系統(tǒng),已有的 given data 不夠, 則設(shè)法產(chǎn)生新的data,透過冷板的實驗在原有事實外,追求新事實。在構(gòu)成的新事實中追求新條件,這新條件又必須是科學儀器、科學心靈所能把握的物質(zhì)事實,于是形成近代科學家的偏見,好像他們所把握的自然理性就是超然的主宰理性,拿這自然理性就可以把握一切事件的真相,凡不能由此把握的便視之為幻相﹕一切性質(zhì)不能化為數(shù)量的,就視為幻相,一切價值不能根據(jù)近代科學方法處理的,也視為幻相,于是乎近代的物質(zhì)科學思想一轉(zhuǎn)變到抽象精確的階段時,馬上產(chǎn)生思想上的嚴重錯誤:他們還要美其名曰「價值中立」。于是像宗教不能化成數(shù)量條件,他們就要否定;藝術(shù)上的美,亦不能化成數(shù)量條件(近代的抽象畫并不代表一切藝術(shù)),他們就要回過頭到自己主觀的心理狀態(tài)或主觀的變態(tài)心理里面去追求,結(jié)果把真正許多在自然界的美或超自然界的美抹煞掉了。也有許多談倫理學的,把倫理學中善的動機根本去掉,化成一堆現(xiàn)象,而這堆現(xiàn)象可以透過分析的文字、中立中立的文字來加以描繪,可惜那已經(jīng)不是善了,而是中性的事實。在這種情形下,近代科學之長足進步,應(yīng)用到哲學上采取的是部分分析、而非澈底分析,是抽象的分析。而非具體的了解,再加上透過錯誤的態(tài)度,就是對一切神圣的價值、真善美的價值,都采取中立主義,結(jié)果一切價值幾乎都不能談。如此,除了走向極端的科學唯物主義這條路去,在思想上是完全不能展開新的局面的。 現(xiàn)在,假使我們中國形上學要采取機體形上學的立場。首先對于宇宙應(yīng)當了解為一整體,然后在宇宙論里談本體論、談宇宙的真相,就要談?wù)w的實有界,如果我們認為宇宙真相還可以透過藝、宗教、哲學、科學,看出它的藝術(shù)理想、道德理想、真理理想,然后就可以把真、善、美的最高標準同宇宙真相貫串起來,使得宇宙不但不貧乏,反而可以成為更豐富的真相系統(tǒng)、更豐富的價值系統(tǒng)。如果以這種哲學作背景來建立人生的哲學,那么人生決非貧乏的活動,而是可以把一切價值貫通起來,達到儒家在《大學》里面所說的要求——「止于至善」,把一切價值完全實現(xiàn)之后,才能完成最高理想的統(tǒng)一標準。由此看來,如果我們拿這種形上學思想體系來描繪宇宙,而其中又貫串了極豐富的價值,進而以此思想為背景,所形成的生命活動更是一種價值構(gòu)造,在其中處處可以把握美、善、真,更可以體驗到宗教中很高的精神價值。 所以,中國的思想不會變成抽象體系,更不會因了抽象而貧乏,不會像近代羅素或穆爾對許多哲學問題不能談,因為他們在價值方面中立了,無法欣賞美,美在他們的暫學中并無地位,也無法成就善的理想,他們的倫理哲學中只是說空話,而不能談價值。一提到宗教,他除了作一個無神論者【或不可知論者】之外,別無辦法,因為宗教的神圣價值已被他中立化了、排斥了。 在這種情形下,現(xiàn)在有許多研究當代西洋哲學的人,不能夠 活潑地將西洋哲學從希臘源頭,再從宗教方面之希伯來的源頭,一直貫穿過中世紀,到近代第一流的思想家。他們不知道這些背景,而只知道近代變成了邏輯實證論或語言分析學,除此之外,一概不知。如此,事實上他面臨了哲學的死亡,再去研究哲學,自然是極大的危機。在這一點上,如果透過中國哲學。就不會盲目接受現(xiàn)代西洋哲學上的現(xiàn)代危機,因為哲學中有現(xiàn)代極其重要的問題,在研究時不能用單純的抽象法,孤立系統(tǒng),或在價值中立的前提下去面面臨這些重要的哲學問題。由此看來,青年一代透過西洋哲學的方法研究哲學,并無錯誤,但是錯誤在于不能對西方思想的源流從流溯源、從源溯流,系統(tǒng)地澈底了解。而只知道取它的時髦主義,但像邏輯實證論或符號邏輯,只是透過「日常語語言分析」的手法,這些都是近代西方思想發(fā)展到了末流所產(chǎn)生的種種危機;如果不知道這些危機,對西方哲學也就一定產(chǎn)生誤解,更無法再回頭拿中國人的心靈去體會中國人在哲學上所建立的哲學思想體系,所表達的高度的人生智慧,這是很大的教訓。如果想要不陷入這種困難,就必須回頭了解中國各大派哲學思想體系中的幾個要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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