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和科舉取士制度緊密聯系在一起,由殿試產生。殿試是科舉制度的最高一級,被錄取的士子分為三甲,一甲的第一名稱之為狀元。殿試理論上由皇帝在殿廷親自主持,一般認為起自唐武則天時期(690年),到宋太祖乾德二年(964年)親試制舉,殿試開始成為相對穩(wěn)定的制度,明清是它的完備期,清末隨科舉制度一起被廢除。 狀元在殿試之中的答卷稱為狀元殿試卷。這些答卷內容博大精深,包羅宏富,對儒家修、齊、治、平之學的講究,是它的主旋律。其文雖屬立馬造橋之作,但也不乏真知灼見——對歷史興衰經驗與教訓的總結,對君主的殷殷期望與諍諫,對社會腐敗現象的無情揭露,在國運維艱之際治國安邦的良策……字里行間洋溢著中國古代優(yōu)秀知識分子的滿腔豪情,也體現了狀元們超群的才智、憂國憂民的社會責任感及其威武不屈、貧賤不移的高尚人格。讀其文,可想見其為人,所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狀元殿試卷這份珍貴的文化遺產,是一部凝結著政治智慧與愛國愛民思想的歷史教科書。 但是,一百多年以來,人們對狀元殿試卷的價值認識還很不夠,而且有很深的誤解。比如現存青州博物館的明代狀元趙秉忠的試卷,大家都以國寶視之,但我們在網上搜索時卻發(fā)現,人們在談到它時,幾乎一律都把它看作是八股文,其中竟有教授、博導,真是令人大跌眼鏡。由此可見,沉冤者何止科舉制度,又何止八股文,更可冤者狀元殿試卷是也!因此,我們下面將以上海教育出版社新版《中國狀元殿試卷大全》為文本,討論狀元殿試卷的價值。 一 狀元殿試卷對于研究社會政治之作用 1.對政治環(huán)境之反映 宋代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在歷史上是少有的。太祖粗定天下,約誓有三,其中一條即“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所以兩宋士大夫雖多有貶謫,但是沒有被殺的。在這種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下,宋代的士大夫們動輒向皇帝上萬言書,反映在狀元的對策上,也多是洋洋上萬言,痛斥時弊,少有忌諱。 例如建炎二年(1128年),這在中國歷史上是不同尋常的一年,金軍滅亡北宋之后,再次大舉南下,跨過淮河,飲馬長江。全賴抗金將士的英勇奮戰(zhàn),金軍暫被擊退,南宋政權處于風雨飄搖之中。建炎二年(1128年)戊申科考,考生胡銓指責高宗的策問“聽于天而不聽于民”,文辭激越,剴切直陳,又說“臣而不言,是負陛下;使臣言不從,是陛下負臣”,最后也不用“昧死”等詞,便以“臣謹對”結束了對策。這種把矛頭直指當朝皇帝的,在殿試卷并不多見。而高宗不僅不惱怒,反視為奇文,欲擢胡為狀元。 這種對士大夫的極端寬容的態(tài)度,同樣表現在狀元殿試卷的策問中。例如紹興二年(1132年)壬子科的策問,高宗便直言不諱:“屈己以和戎,而強敵內侵;招誘以弭盜,而盜賊猶熾。以食為急,漕運不繼而廩乏羨余;以兵為重,選練未精而軍多冗籍。吏員猥并,而失職之士尚眾;田萊多荒,而復業(yè)之農尚寡?!边@種如此深刻反醒自己的策問,在后來的殿試卷中,是很少見的。 明清兩代的狀元殿試卷,決不臧否本朝人物,而宋代卻可以,這也是宋代政治環(huán)境寬松的表現之一。宋紹興二十七年(1157年)丁丑科,王十朋在卷中是非王安石、司馬光之長短,所論人物又兼及寇準、王曾、李迪、韓琦等名流,甚至仁宗皇帝。正是宋代皇帝多能謹守祖訓,寬待士大夫,才能出現那么精彩的策文,才能出現那么多的忠直之士,才能使宋帝國又綿延150年之久。 2.對政治狀況的反映 對現實政治揭露最多的當數宋代。紹興二十七年(1157年)丁丑科狀元王十朋的對策,對現實政治的揭露最為深刻:“自權臣以身障天下言路,而庠序之士,養(yǎng)諛成風,科舉之文,不敢以一言及時務?!薄皟韧庥檬轮?,多出乎權門之親戚、故舊、朋黨,文臣或非清流而濫居清要之職,武臣或無軍功而濫居將帥之任。賄賂公行,其門如市,郡縣之民,其濁如泥?!比绱说鹊龋寂c《宋史·秦檜傳》中所描述的權臣秦檜為相時期的社會現實相印證。 南宋末年,政治更加黑暗,狀元文天祥的對策,用語就極為沉痛,他質問理宗:“陛下以為今之民生如何?”接著描繪當時的黑暗現實:“今之生民困矣!自瓊林、大盈積于私貯,而民困;自建章、通天頻于營繕,而民困;自獻助迭見于豪家巨室,而民困;自和糴不間于閭閻下戶,而民困;自所至貪官暴吏,視吾民如家雞圈豕,惟所咀啖,而民困?!弊詈蟠舐暭埠簦骸皢韬?!東南民力竭矣?!睆幕实酃涞焦倭磐嚼舻尿溕葚澅?,暴露無疑。 明清之際,又是一個政治巨變時期。明代末年,滿洲鐵騎虎視關外,農民義軍風涌海內,而崇禎皇帝在崇禎四年(1631年)到崇禎十年(1637年)四次科考中,連續(xù)三次殿試策問“安攘”問題,也足見當時形勢之萬分危急,無奈只是落日黃昏、大勢已定。清軍剛剛人關,圈地剃發(fā),漢人反抗劇烈。清順治三年(1646年)丙戌科的策問,一個重要問題,即如何處理滿漢關系。狀元傅以漸也無所隱諱,其稱:“在漢固當遵滿之廉潔,重其所以律己;在滿亦當通漢之委緒,詳其所以課人;在漢固當敦滿之嵩樸,建真實之業(yè)于上;在滿亦當辯漢之典則,判是非之介于心。”認為漢人固然應當學習滿人的淳樸,滿人也應該學習漢人的典則,只要政治清明,自能融合滿漢,形成“早成混一,克垂永久”的政治局面。而策問也顯示了一代新興王朝禮賢下士、積極進取的精神。 3.對政治事件的反映 唐光宅二年(685年)乙酉科策士,是比較典型的例子。此前一年,新寡的武則天先是廢掉了中宗李顯,立幼子李旦為帝,但不到幾個月,李旦又被廢,武氏自掌大權。當年策士便是她執(zhí)政后第一次策問,其中“三微遞代”,“五運因循”,明王“革命”,自然為將要實施的以周代唐的計劃尋找歷史依據,但狀元吳師道等人并沒有重點論證“五德與三微遞變”的合理性。因此,武則天評論此卷“略觀其策,并未盡善。若依令式,及第者祗一人。意欲廣收其才,通三者并許及第?!蔽涫想m有“革命”之心,但五年后才以周代唐,自立為皇帝,和這次殿試是不無關系的,因為狀元及進士都是當時的精英人物,他們代表了知識階層,而且當時能夠參加殿試的士人背后都有大官僚、權貴等重要政治勢力的支持,他們的觀點自然基本上相同,這更是武則天所顧慮的。 二 狀元殿試卷對社會經濟的反映 1.對社會狀況的反映 準狀元胡銓對南宋初年戰(zhàn)爭帶給人民的痛苦生活進行了深刻揭露:“比年以來,丑虜橫行,干戈爛漫不息,未嘗一年間不戰(zhàn),生民日委頓,四夷日熾肆,天下不知有生之樂”,“士卒死邊野之外,婦哭其夫,母哭其子,寡婦弱子抱負轊車,望冤吊哀于千里之外”,自然災害也是十分嚴重,“兩河淮甸赤地千里,飛蝗蔽天”,面對這種令人痛心的現實,胡銓已忍無可忍,他質問高宗皇帝:“嗚呼!天下有善,則歸諸己;天下有禍,則歸諸天。此何圣人之用心也?” 南宋初年的沉重賦稅,也為張九成所揭露:“陽羨、惠山之民,何其被酷之深也!率斂之名,種類閎大,秋苗之外,又有苗頭;苗頭之外,苗頭未已,又行折八;折八未已,又日大姓;大姓竭矣,又日湮實;湮實虛矣,又日均敷;均敷之外,名字未易數也。”賦稅名稱多如牛毛,而造成的結果又是“前日桑麻沃潤,雞犬相聞,今為狐貍之居,虎豹之宅,蒼煙白露,彌望滿野”。史載,南宋除“兩稅制”外,新增的稅種有“經總制錢”、“月樁錢”、“報賬錢”、“和預買”、“科配”等等,不一而足,比北宋重好幾倍,南宋國土不及北宋的三分之二,但在紹興末年,全國總收入就接近一億貫,而北宋最高額才六千多萬,張九成言之不虛,南宋的賦稅之重的確是驚人的。 狀元姚勉描述了南宋末年江南水災狀況:“有如去歲,疊見重災,九郡生靈,為魚鱉之墟,眾大民居,為灰燼之地,不加賑恤,民命謂何!”據《浙江災異簡志》載:“(淳祐十二年>六月,建寧府、嚴、衢、婺、信、臺、處、南劍州、邵武軍大水,冒城郭,漂室廬,死者萬數?!眱上嘤∽C,可見當時的社會狀況。應當指出的是,天災是和當時腐朽的政治相聯系的,因此,與其說南宋滅亡于蒙古人的鐵騎,毋寧說是亡于自己的政治腐敗。 2.治水工程在狀元卷上的反映 明末清初,黃河大堤年久失修,水患異常嚴重。據統(tǒng)計,康熙元年至五十五年(1662-1716年)決口45次,災難之重,尤倍于前代??滴跏迥?1676年),黃河倒灌洪澤湖,高堰大堤因承受不了黃、淮二水的強大壓力而決口30余處,運河大堤崩塌,淮揚地區(qū)幾個縣被水淹沒,致使運道不通,漕運受阻。漕運又是清政府的生命線,每年都需要六七千漕船,從江南地區(qū)運載四百萬石漕糧到京師,這樣一來,官俸、兵餉以及居民生活等受到重大影響。據說康熙皇帝曾把三藩、河務、漕運三件大事,親自書寫掛在宮中的柱子上。殿試策問有關治河的,也在康熙時期最多,共有5次,其中,第一次在康熙九年庚戌科(1670年),后四次在康熙三十年(1691年)至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之間,四次連考同一問題,實為罕見。狀元們在策中也提出了中肯的見解,如戴有祺一提出“有治人無治法”,“重其事權,專其職業(yè),聽其便宜,無俾有掣肘之虞,久其委任,弗循乎遷轉之.格”,李蟠指出應“兼治上流而引之淮”;汪繹認為“今日河工之患,不在河而在淮,不在河之害于北,而在淮之害于南”,指斥某些治河官員“幸其工之不成,而曠日羈時,因之以一利。于是河堤之潰決日報,運道之梗塞日滋”。從這里我們可以窺見當時黃河水患的嚴重情形,也可察見精英階層對于治水方法等問題的見解。 三 狀元殿試卷對于研究科舉制度也有重要作用 殿試是科舉制度這座金字塔的塔頂。因為所有的讀書人,從一開始就有進士、狀元這樣一個目標,而且可以一級一級的實現,所以殿試考試的內容必然對所有的讀書人都產生重要影響。因此,科舉制度不僅單是和八股文相聯系,在它的最高層次還和狀元卷相聯系。前者主要側重于考生的基本的國學知識,而后者則側重于考生對現實的了解程度和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婆e制度最終究竟能夠選拔什么樣的人才,殿試以及殿試卷有著很大的決定作用。 1.科舉制度選拔的是高層次的通才 自從宋代以來,策論所涉及的泛圍很廣,包括帝王之學、治世之道、天道人極、禮樂弄政、古今治道、當世急務、經學、史學、刑罰、吏治、教化、肆武,甚至天文、地理、祭祀等。而事實上,殿試在很大程度上也做到了這一點。如明代永樂二年(1404年)狀元曾棨,在其試卷中對宇宙結構,天體運行,論述十分細密,運用了大量的精確的數字:“歷法周天三百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天左旋于地,一晝夜,其行一周而又過一度。日月皆右行于天,一晝夜則日行一度,月行十三度十九分度之七?!比绱说鹊?。這種有關自然科學的策問和對策,在歷代之狀元卷中實屬罕見。不僅如此,他同樣運用了大量的精確數字對古代的音律作了論述。對于這種臨時給定的題目,如果平時沒有積累淵博的知識,恐怕是難以作答的。 2.對狀元性格的考察 敢于批評時政的狀元,大多為人剛直,做官也清廉,如王十朋、文天祥等。考官王應麟評價文天祥的試卷“古誼若龜鑒,忠肝如鐵石”,果然如王所言,后來文天祥孤軍抗元,從容就義于大都,并留下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光輝詩句。而明代建文帝時的狀元胡廣,卻是一個見風使舵、投機取巧之人,在狀元卷中,他對于行“仁政”的問題,半句不及現實,只是空泛的議論“賢才”,“禮樂”,“事得其序,物得其和,則禮樂見而仁義著矣”,如此云云。針對第二問之“惡人”(實指朱棣),胡則引經據典,大加鞭撻,這和他以后背叛建文帝而迎奉朱棣形成鮮明對照,也從他與解縉聯姻,后解縉招禍又欲悔婚等事件中得到印證。 3.狀元對科舉制度的評論 狀元卷揭露當時的科考現狀,如宋代狀元姚勉就指出“由私徑以鬻舉,挾厚貲以倩人,公道益亡,科舉遂陋”。并認為科舉取士受世風的影響很大,宋不及唐,“唐之世雖日私,而猶有公議,今之世雖日公,而實用私情”。 關于科舉考試,清代的王以銜曾縱論明代科舉之文的得失,認為“嘉靖以前講理法,隆慶之時講機法,天啟以后講議論。夫機法議論之文盛,恐纖巧肆恣之敝生。而尚理法之文,又恐貌似王、唐,為空疏枯寂者所藉口。要而論之,質與文不同偏廢,茍立言得圣賢之本意,揭經史之精華,則其人亦歸于正,而不愧為經術之士”,這些都可以為我們研究科舉所借鑒。 4.科舉制度并非培養(yǎng)純粹的文官 科舉制度并非培養(yǎng)純粹的文官,從其對考生軍事知識的重視程度,可以得到某些答案。例如,清代龐大的帝國版圖是以其八旗鐵騎開拓的,因而有清一代,對于武備格外重視。據現有策論和對策完整的殿試卷資料顯示,在110多次科舉考試中,策問有關軍事的近30次,約占1/4,如此大的比例,為歷代僅見??忌拇饐栆脖容^有深度,如清咸豐三年(1853年)癸丑科,其時正值太平天國初起,狀元孫如饉在對策中不僅提出“以順討逆,以仁誅暴,以眾擊寡,金陵之地四面受敵之地”,“扼其咽喉,拊其肩背,絕其餉道,斷其救援,散其黨與,遏其奔竄”原則,還規(guī)劃了具體的設防“防江則瓜步其要也。防河則滁鳳其要也。防淮則維揚其要也。防海則圌山關、鵝鼻嘴其要也”,對于軍事地理確有識見。晚清時期能夠出現曾國藩那樣一批“書生帶兵”的人物,絕非偶然,從殿試卷可以看出,這是和殿試密切相關的??梢娔且粫r代的進士,深通文武之道,并不是十分純粹的文官。 四 狀元殿試卷和文學的關系 狀元殿試卷不僅是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同時也反映了各時期不同的文學思潮與風貌。雖然狀元是經過長久與嚴格的八股文訓練,但是這種訓練并不都是負面的影響。相反,八股文嚴密的“起承轉合”邏輯議論,工整對仗、引經據典諳熟的要求等等,對其修辭之培養(yǎng)與思維之訓練都是極有效果的。更何況在八股文出現之前,所考的是詩賦,詩賦和文學的聯系更為緊密,詞采華美,氣勢雄渾,更容易出現高水平的文學作品。 1.狀元卷本身的文學價值 試詩是唐代殿試的特色。唐承魏晉之風,又兼國力強盛,成為中國詩歌史上的黃金時代,唐開元二十六年(738年),狀元崔曙的答卷“夜來雙月合,曙后一星孤”一聯,是唐詩中的名句。貞元十二年(796年)丙子科,李程“靜看遲日上,閑愛野云平。風慢游絲轉,天開遠水明”句,亦屬清新自然。 賦在唐宋代雖已過其鼎盛時期,但狀元殿試卷的賦卻也不乏佳句名作,如唐開元二年(714年)甲寅科,李昂《旗賦》“遐國華之容衛(wèi),諒茲旗之多工。文成日月,影滅霜空。乍逶迤而掛霧,忽搖曳以張風。徘徊驚鳥,飛天斷鴻”氣勢雄邁,發(fā)語不凡。宋代賦的成就有甚于唐代,比如,連中“三元”的王曾的《有物混成賦》,堪稱中國古代賦中的名篇,膾炙人口,時稱奇才。其中“明君體之而成化,則所謂無為而有為;君子執(zhí)之而立身,亦同乎不器之器”,可稱警句。而狀元許安世《公生明賦》中的名句“依違牽制者既已去矣,則明白洞達者乃其自然”在當時就被認為是不刊之語。 策論是古代一種重要的文學體裁。清代古文大家姚鼐在其《古文辭類纂》收錄了董仲舒、蘇軾、蘇轍等人的《賢良三策》、《蘇子瞻對制科策》等20篇策‘論。狀元殿試的策論,因為時間限制等等原因,多數情況不能和前者相比。但是它作為一種文學體裁,其中也不乏佳作。由于宋代文官政治的實行,大批文人通過科舉考試進入仕途,他們不僅在政治上有發(fā)言權,在文壇上也是左右風氣的領袖人物。因此,宋代文人多為官僚、學者、文士的復合型人才,其知識結構遠比漢唐廣博宏大。 宋代又是一個思想解放的時代,理學勃興,思想界絢爛多彩。文學也是鼎盛一時,宋詞自是光耀千古,無與比肩。古文運動,又將中國古代文學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峰。加之唐以來重視文學之流風澤被,使得宋代的許多策論不僅能夠針對現實,而且洋溢著濃郁的文學氣息。歷來評價策論的,都以張九成為代表,其對策行文滔滔,一瀉千里,忠肝義膽,慷慨激越,其策中最受推崇的名句“方當春陽晝敷,行宮別殿,花柳紛紛,想陛下念兩宮之在北邊,塵沙漠漠,不得共此融和也,其何安乎!盛夏之際,風窗水院,涼氣凄清,竊想陛下念兩宮之在北邊,蠻氈擁蔽,不得共此疏暢也,亦何安乎!澄江瀉練,夜桂飄香,陛下享此樂時,必曰:‘西風凄勁,兩宮得無憂乎?’狐裘溫暖,獸炭春紅,陛下享此樂時,必曰:‘朔雪袤丈,兩宮得無寒乎?’”采用賦的鋪陳手法,文字極為華美綺麗。其文既出,一時間眾人爭相傳頌。張九成在策中對偽齊的劉豫也給予了無情的鞭撻:“區(qū)區(qū)一劉豫,欲收中國之心,嗚呼愚哉!中國之心,豈易收乎?彼劉豫者,何為者耶?素無勛德,殊乏聲稱,黠雛經營,有同兒戲,何足慮哉?”用語犀利,文筆精彩,據說劉豫后來讀到這篇策論,惱羞成怒,立即拔劍付于刺客,欲置張九成于死地。 總體而言,唐宋狀元殿試卷的文學價值較高。但是明清兩朝的殿試卷在文學方面也有其自身的價值,顯示了另外的風格。明代試卷的文風一般都很樸實,行文很散,帶有語錄體的某些特色。清代的試卷則明顯受《尚書》誥體的影響,文辭古奧,語言力求客觀,在歷代文學中應是別具一格。 2.和當時文學思潮的關系 殿試題型有一個從策問到詩賦,再由詩賦轉回策問的變化過程,文體也有一個由駢文到律賦、律詩,再到散文的變化過程。唐代早期考試多就時事政治或經義史事提幾個問題,令應試貢士回答,策題、答案多用對偶較為工整的駢體文。唐中葉以后,詩賦之風大盛,省試文體也改策問為詩賦。賦題多取古事,并規(guī)定韻腳(通常為八字),對聲韻格律提出嚴格要求;詩題多為古人詩句或成語,也極講究韻律,或五言六韻,七言八韻,這種詩賦通稱律詩、律賦。格律的限制決定了詩賦之作不能有很長的篇幅,為了用很少的文字講清陳年舊事,應試的貢士就不得不大量用典。因此,典故連篇也就成了中唐以后試卷的特點。 詩賦雖然瑯瑯易讀,但典故太多則令人費解,而且所講多是與現實無關緊要之事,于時政無補。因此,北宋王安石變法以后,廢詩、賦、論三題,詩賦之題就被永遠排除于殿試之外了,取而代之的則是重視現實的時務策論。時務策因時而發(fā),因事而論,隨意性很大,而講究四六對偶的駢文必然會束縛這種隨意性的發(fā)揮,于是散文也就取代駢文成為殿試卷的主要文體。值得指出的是,明清時代取士雖用八股文,僵直死硬,但殿試則不為其所囿,仍用散文,可以揮灑。 詩的浪漫,賦的華美,策的雄渾都是時代風貌的展示,其中所表現的中國古代高級知識分子中的精英,他們而或憂國憂民、達人濟世,而或才氣橫溢、議論風發(fā),而或學富五車、下筆萬言,而或抨擊時弊、無所顧忌,這種深厚的儒者精神,或許是我們后人更值得研究和學習的最可寶貴的財富。 五 狀元殿試卷對各個時代學術的反映 知識分子和學術思潮的關系之緊密是不言而喻的。而狀元們是知識分子中的精英,師承不同,時代不同,地域不同,都可能造成狀元學術思想的不同。在統(tǒng)治者方面,對于學術也是相當重視的,明清兩代,有關“經學”、“典學”的策問很多。尤其在學術思想丕變之時,狀元卷反映學術思潮的情況就更明顯。以下我們就明清兩朝的狀元卷和理學、考據學及其間的學術思想的變革等方面做簡單的論述。 1.對程朱理學和王學的反映 策問是觀察統(tǒng)治者思想的重要窗口。策問三代治道,是各代王朝所共有的,因為治道是整個皇權問題的核心。明代的策論,和宋代、清代相比,不同之處在于它對治道問題表現了額外的關注。例如明英宗時期,八次殿試,幾乎無一例外的涉及了三代的治道,其中大約提出了近二十個問題,治道占了一半以上。而考生的答題,較之宋代多缺乏獨立的思想,較之清代又行文較長,因而內容顯得空泛,“堯、舜、禹、湯”成為那一時代最常見的字眼,如成化二年(1466年)丙戌科狀元羅倫的文章,出現“堯、舜、禹、湯、文、武”不下20余次,“周子”、“程子”、“朱子”等人的名字與言論時著于篇,和宋代崇經已有很多不同,顯示了深刻的程朱理學的痕跡。 陽明后學末流的“束書不讀,但從事游談”在學術思想界造成了極壞的影響,在狀元殿試卷上自然也有反映,從明萬歷二十六年至崇禎四年(1589-1631年)的10次科考之中,狀元們在試卷中所提及的書目不足10種,尚不及清代胡長齡在自己一份殿試卷所提及書目的一半。學術空疏成為明亡的重要原因,不足為怪,試看崇禎七年(1634年)的殿試卷,對“流寇滋漫”、“東奴猖獗”現實毫不隱諱,可見尋求治國良策之急。狀元劉理順的以“君以實事課其臣”,“臣以實心效于君”為立論基礎,強調“因職以察其能”為實事,“盡忠以致其身”為實心,然后由“風俗之敗壞”,“紀綱之廢失”,“兢兢焉求所以失人心維世道者”。其稱:“夫人心之不能無偈玩也,非有以振肅之,則玩者日玩,究將有極重不可反之勢。世道之不能無陵夷也,非有以維持之,則夷者日夷,敝且有大敗不可支之象。振肅維持之術,舍綱紀其誰屬哉?”凡此云云,“千載上下間,治亂興衰,豈不以紀綱修壞,固握于精神之張馳哉!”最后以“夫人主一心耳,而伺而中之者且千百心?!稌匪Q成湯之圣也,有日不殖貨利,心至清也。一中于溷濁之財,而清白之氣愈昏愈錮,遂溢于人政之間,而昏錮之弊愈蔓愈衍,風俗敗而紀綱亦益以馳。獨不思人主天下之身也,何天下之財非人主之財?顧乃以之昏心哉!以皇上明圣,遠邁成湯,而愚愿以不殖之說進。”對現實問題避而不談,可謂不著邊際,空洞無物。 面對萬分危急的時局,不能提出一項具體措施,卻高唱頌歌與忠貞,“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嗚呼,明之不亡其待何!正為如此,明末清初的思想家們,如黃宗羲、顧炎武等人才懷著亡國之恨,對王學末流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批判,清代的學風開始轉變,作為陽明心學的反動,乾嘉考據學應運而生。 2.對乾嘉考據學的反映 清代中葉,是乾嘉考據學大行于世的時代。乾嘉考據學的盛行,反映在殿試卷中考生對經史的重視程度上。如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己酉科胡長齡的狀元殿試卷中,單是所提到的書目就有《春秋傳》《易》《書》《后漢書》《困學紀聞》《易舉正》《容齋隨筆》《毛詩》《舊唐書》《新唐書》《商書》《詩譜》《左傳》《考工記》《隋書》《周書》《史記》《班馬異同》《南史》《北史》《三國志》《漢書》《國史補》《學校貢舉私議》《周禮》《御制評鑒闡要》等30余種,不僅書目甚多,而且范圍亦甚廣,有經有史,有正有野,古人著述,近人文章,融于一爐。 乾嘉時期,由于政治腐敗、水政松弛等原因,據《清史稿》等有關資料顯示,受災州縣每年平均達一百多個,道光朝水災驟增,一躍為177個,治水又成了一大問題。在殿試中,關于治河的策問也多了起來,但這一時期的策論又有了不同于康熙時期的特點,如清道光三年(1823年)癸未科狀元林紹棠,在殿試卷中對于京畿地區(qū)最重要的兩條大河滹沱、漳河的源頭、歷史、長度、流勢、支流、流經省縣等情況,敘述得極為詳盡,顯示了濃郁的考據學色彩。 3.反映學術風氣的丕變 宋代學風向理學的轉變。宋寧宗皇帝當政期間,實行了“慶元黨禁”和“開禧北伐”,這個頗有事功派色彩的皇帝,在殿試的策問中也自有表現,如慶元五年(1199年)己未科的策問對士大夫的批評:“默觀卿士大夫,莫不高談稷契,下卑漢唐,然今日之,亦多端矣”,“文采則富,議論則闊”,顯示了浙東事功學派在當時的影響。而理宗上臺之后,程朱理學則開始成為官方的統(tǒng)治哲學,策問出現了“道原出于天,超乎太極無極之妙”等理學術語,且所錄狀元的理學造詣都很深,如文天祥在試卷中針對策問所作的道之原初為“無極太極之體”的回答就很精彩,其稱:“所謂道者,一不息而已矣。道之隱于渾淪,藏與未雕未琢之天,當是時,無極太極之體也。自太極分而陰陽,則陰陽不息,道亦不息;陰陽散而五行,則五行不息,道亦不息;自五行又散,而為人心之仁、義、禮、智、剛、柔、善、惡,則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穹壤間生生化化之不息,而道亦與之相為不息。然則道一不息,天地亦一不息;天地之不息,固道之不息者為之?!?/P> 清代中期學風向考據學轉變。如乾隆十年(1745年)乙丑科的殿試策問,是學術風氣在官方轉向標志。乾隆七年(1742年)壬戌科,策問還保持著“心性天理”的傳統(tǒng),提出“君民關系”“務民之本”等問題。而乾隆十年的策問發(fā)生陡變,問題全部倒向經史:“五、六、七、九、十一、十三之經,其名何肪,其分何代,其藏何人,其獻何時,其傳何時,傳之者有幾家,用以取士者有幾代,得縷晰而歷數歟?”接下來又問了“三選、四科、五問、十條”等問題,十分明顯的是受了考據學的影響,這次策問,一改“心性天理”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成為官方提倡考據學的開端。 4.東西學之爭在狀元卷中的反映 東西學之爭,唯一見于中國歷史上最后一個狀元劉春霖的殿試卷。其實,東西學之爭從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1840年)就開始了,但是六十多年間的策問卻無一語及此。光緒三十年(1904年)甲辰恩科的策問,依然在故紙堆里發(fā)問。而劉春霖一掃清代對策少言現實的舊例,提出了自己“振興實業(yè)”、“擴充商務”的見解:“臣謂理財于今日,節(jié)流不如開源之尤要。蓋自通商以來,利源外溢,雖百計節(jié)省,而無救于貧。開源之道,在振興實業(yè)。中國神皋沃壤,幅員縱橫寥廓,且地處溫帶之下,百物皆宜,則當講求農事。人民四百兆,善耐勞苦,而且心思聰敏,中外交通以后,閩粵瀕海之人,類能仿造洋貨,果其加意提倡,不難日出新制,則宜振興工藝。歐西以商業(yè)之勝衰為國力之強弱,輪帆交錯,以爭海外利權。中國商業(yè)不興,漏卮日鉅,欲圖抵制之道,則宜擴充商務。如此則野無曠土,市無游民,精華日呈,然后利權可挽?!倍溽槍ξ鲗W東進則云:“今日浮蕩之士未窺西學,已先有裂名教之心,故欲正人心,端士習,必以明倫為先。欲明倫理,必以尊經為首。此即國粹保存之義?;噬铣魑慕?,必以經學正其趨,此不得不因時制宜者。”體現了當時在東西學之爭中士人普遍持有的“中體西用”的態(tài)度。 總之,狀元殿試卷是一座尚未開發(fā)的巨大寶庫,期待著有識之士作進一步深入研究與探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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