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

　　英國作家史蒂文森（Stevenson）在其作品《化身博士》中，利用藥劑從受人尊敬的科學家杰克醫(yī)生的身上分離出一個無惡不作的海德先生。雖說這是一部優(yōu)秀的科幻小說，但是在一人身上分裂出不同人格的情況在現(xiàn)實中卻是真實存在的。這不是精神病的一種，是一種心理障礙的體現(xiàn)（就像以前人們習慣稱之為“多重人格障礙”），不會被送到精神病院接受治療，卻讓人常年遭到無盡的折磨甚至生命的威脅，但是卻因為很多人的不理解使得患者遭受歧視。美國心理學博士卡梅倫•韋斯特根據(jù)自己人格分裂的親身經(jīng)歷，寫出了《24重人格》一書，詳細記錄了24個人格如何在他身體中撕扯著原本平靜的生活，揭開了傷痕累累的往事。

　　“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就是一種極端的人格分裂，很多時候是由童年遭受的性虐待造成的，還有就是所處環(huán)境或文化背景等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當孩子第一次遭受性虐待，施虐者可能是他身邊的親人或者熟識的人，他便無法接受這種恐怖痛苦的經(jīng)歷。他應(yīng)付這種情況的方式就像兔子遇到老鷹一樣，逃避、躲藏，把自己掩蓋起來。他自知無力反抗，只好選擇另一種極端的方式——意識會從他們身體中分離出全新的一個人格，具有與之前全然不同的性格，有時候這個性格就是患者性格的一部分，有時候這個人格就是患者的一個難以企及的欲望。當那些痛楚的記憶都交給了“另外一個人”，深埋在心中不為人知的幽暗角落后，孩子能夠繼續(xù)正常的生活，仿若什么都未發(fā)生過一般。如果類似事件再次發(fā)生，他還會采取相同的方式防御，也許會讓先前的分身出面，也許會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分身。那些分身有了自己的性格和記憶，慢慢會發(fā)展成獨自的人格和原本的孩子分離開。就像棲息在韋斯特博士身體里的那24個人一樣，他們有男有女，性格各異，有沉穩(wěn)的成年人，也有4歲的孩子。大多數(shù)治愈的患者要不就是將多個分身合成一個，要不就是讓多個人格合作協(xié)調(diào)，也可以正常生活，就像韋斯頓博士一樣。

　　在大銀幕上，我們能看到不同的方式來展現(xiàn)雙重人格和多重人格給人帶來的恐懼和痛苦。“致命id”（Identity）講述了一個試圖將多重人格合而為一的故事，男主角在孩童時代曾經(jīng)遭受過母親的虐待；“布魯克斯先生”（Mr.Brooks）中，布魯克斯先生白天是文質(zhì)彬彬、擁有巨大財富的公司老板，夜晚就成了下手狠毒、不留痕跡的“拇指殺手”，飽受良心譴責的他驚詫地發(fā)現(xiàn)女兒也遺傳了他的性格，所有噩夢一齊撲向他；“捉迷藏”（Hide and Seek）中那個失去母親的小女孩慢慢發(fā)現(xiàn)了母親的真正死因，這都與雙重人格那憤怒殘忍的一面有關(guān)。

　　陀思妥耶夫斯基非常喜歡研究“雙重人格”或人的兩面性，這在他的作品中有不少體現(xiàn)，《雙重人格》里戈里亞德金在充滿了偏執(zhí)妄想的腦袋中幻化出另一個化身，戈里亞德金這個形象更成為了《罪與罰》中拉斯克里尼科夫的原型。只不過拉斯克里尼科夫的分身更加足智多謀，善于詭辯，他的做法（包括殺人）都能被其總結(jié)出一大套理論來支持這個做法。生活的潦倒和不甘平凡讓他在心中孕育了偉大的計劃，而殺人只是其中一步。

　　縱觀這些描寫人格分裂的文學和影視作品中，大致有兩個研究的方式。一個是根據(jù)善與惡的不同人格，拷問靈魂，挖掘人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就是如此。另一個則是通過和人格的協(xié)調(diào)、抗爭，自我救贖，《化身博士》、《24重人格》、“致命id”都屬于這一類。“化身博士”中的杰克醫(yī)生面對失控的人格，只得選擇自殺，死亡是他最后成功的反抗。

　　事實上大部分作品均是選擇后一種手法，能達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般高度的人還是少之又少。

　　二、搏擊俱樂部中的人格分裂

　　當一個人身體中的多重人格可以互相察覺互相存在甚至溝通的時候，就是所謂的“并存意識”。不過，很多患者就算發(fā)現(xiàn)了其他人格，也會出于本能的否認他的存在，這讓這病癥更加危險。正如“搏擊俱樂部”中的愛德華•諾頓扮演的角色。

　　#愛德華•諾頓的空虛生活。

　　愛德華•諾頓在影片中甚至沒有真正的名字，只有數(shù)不清的假名。他就是無名小卒，活得庸庸碌碌、了無生趣，估計說了名字你也記不住，他可以是任何一個人。當他空虛到極點的時候，便開始失眠。不過他并沒有比常人多出來10個小時。14個小時還是24個小時，對他來說并沒有區(qū)別，反正都是無所事事，翻看著宜家的宣傳冊，把刺激他神經(jīng)的那些形狀各異的家具都買下來，然后放在角落里不聞不問，擠滿東西的空間也不能填補他的空虛。他甚至懶得去逛商場。喜歡是什么？他甚至沒有憤怒，他就是扔在下水管道旁邊的手紙，毫無用處，沒人注意，期待著污水能把他沖到哪里去。背景中不斷重復(fù)、把人逼瘋的旋律就是他生活的寫照——無聊。

　　諾頓沒有什么自我認知或者定位，他甚至想通過家具、碗碟來看出自己的性格。

　　其實人格分裂的跡象早就存在于他的生活中，只是他甚至醫(yī)生都無法注意到。韋斯頓博士調(diào)查過，哪怕在美國，平均入院6年的多重人格障礙患者才能接受到有效的治療和診斷，從韋斯頓在不同醫(yī)院輾轉(zhuǎn)的遭遇就可略知一二。大多數(shù)人在開車或者走路的時候都會走神，等回過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不記得剛才經(jīng)過了哪些地方，每個人多少都具有人格分裂的傾向，這很普通，很多人都會經(jīng)歷。諾頓在失眠后曾經(jīng)詢問過醫(yī)生，談話中就提及了他經(jīng)常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為何來到這里。醫(yī)生并沒有當回事兒，只是告訴他需要好好休息。他不被理解，感到孤獨，并非身患重病或者缺胳膊少腿才知道痛苦。另外一個人格早就潛伏在他的身體里，窺視著他的生命。這也是為什么導演大衛(wèi)•芬奇要在泰勒•德頓出現(xiàn)之前，就把他的幾楨影像插到電影中去，在諾頓恍神的時候或者他參加互助會時，都曾閃現(xiàn)過身影，稍加注意便會發(fā)現(xiàn)。這不只是導演設(shè)置的彩蛋，很有一定深意。人格分裂很少突然爆發(fā)，那些分離出的人格經(jīng)過幾個月甚至幾十年才會出現(xiàn)。也許泰勒•德頓不只一個人，在這段時間，他打敗了其他不成型的人格，代表了最有力量的那個人格，也許他在伺機而動，尋找諾頓最脆弱的時候來個有力的出擊。

　　#我不想是一只企鵝

　　當身處痛苦的懷抱中，周圍都是發(fā)達的淚腺在作怪，你總會自然而然的哭出來。為你那些無足輕重的憂傷和郁悶。在心底深處，諾頓并不覺得自己的痛苦和那些失去睪丸的男人有什么不同。他患有沉浸在絕望中的絕癥。

　　在冥想時，諾頓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的映像是一只企鵝，這便是讓他痛恨的自己。那些外表光鮮的企鵝，很難分出每個之間的區(qū)別，它們都裹著伏貼的黑白相間的羽毛，成群出現(xiàn)在冰川上，正如千人一面的上班族，穿著緊繃繃的小黑西服，盲目的從一個地方奔向另一個地方。滑下去，不用考慮方向。諾頓痛恨和別人相同的自己，感受到被淹沒在無數(shù)個自己種的窒息。只有在互助會上他才是獨一無二的，他喜歡稍微陰險的自己，看著別人為性命愁苦著，自己越發(fā)的有一種優(yōu)越感，幫他走出平入的苦悶。

　　可是瑪拉•辛格的出現(xiàn)破壞了一切。諾頓不再是那個獨特的存在了，他又要和別人一樣了。這也是為什么在之后的冥想中，企鵝變成了瑪拉，那個“邪惡的女人”。他越討厭瑪拉，就越看到自己有多么讓人厭惡。

　　#遇見另一個自己

　　汽車事故調(diào)查員的工作讓諾頓有機會在世界各地奔走，不同的時差、不同的語言、不同的國家，讓他對自我的認識更加模糊。他幻想著飛機出事，卻沒勇氣去死。于是，那個英勇、不可一世、與眾不同的泰勒•德頓適時地出現(xiàn)了。這個男人是諾頓一直夢寐以求的形象——帥氣的外形，天然的幽默感，聰慧機敏，總是知道自己的目標，并且全力進攻。飛機上決不是泰勒的第一次現(xiàn)身，否則誰又去計劃周全的炸毀諾頓的公寓呢？他們只是第一次開始溝通了。

　　對于“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的最大治療困難，不是你有多少個人格，而是每個人都極力否認事實的存在。韋斯頓博士專門分離出一個人格嚇唬其他人格不要說出事實。泰勒•德頓也一再告知諾頓，不要和他人提及自己。他小心翼翼的掩藏自己，瞞過諾頓總是輕而易舉，肆意尋找著獨占身體的時機。

　　每個人都需要“發(fā)泄”，你可以不管他在心理學上是什么含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緩解壓力和緊張的方式。搏擊俱樂部的存在原因就是人們需要用痛苦來發(fā)泄內(nèi)心的憋悶，他們借此展現(xiàn)痛苦，“傷害自己，有時是他們的分身傳送出的一條信息”。所以，搏擊之后，諾頓總是感覺很妙，什么事情都迎刃而解。

　　泰勒•德頓的問題總能泄露諾頓的過往和心聲。他曾問諾頓，“如果讓你選對象，你選擇和誰打？”諾頓的答案是“老板”，泰勒則說是“我老爸”。無疑，他們選擇的對象都是平時讓自己受到壓抑或者傷害自己的人。由于他們擁有一個身體，實際上泰勒的記憶也就是被諾頓屏蔽的往事。諾頓對自己的父親并無印象，只記得六歲時父親就離開了他，父母的關(guān)系不佳，時常要他當傳話筒。實際上也許他的父親在童年時曾經(jīng)虐待過他，而他選擇逃避這段不堪回首的記憶。他不記得和父親的任何交集。于是才有泰勒這樣強硬的人格，為他擋刀擋槍，讓他第一次感受到安全感。

　　#我親愛的敵人

　　泰勒是諾頓的摯友，也是敵人。他教會諾頓直面對死亡的恐懼，這是讓諾頓從頭到尾一直在掙扎的原因，也是他無法擺脫泰勒的原因。逐漸的，泰勒威脅到了諾頓的存在。人們談?wù)摰氖翘├?，尊敬的是泰勒。而諾頓的舉動慢慢和泰勒的形象重合，嘴里冒出的是泰勒式的語言，連泰勒式的無賴都耍得得心應(yīng)手，從容的把老板嚇得目瞪口呆。

　　當你習慣了同等量級的痛苦，你會感受不到痛苦，這也是為何泰勒不斷升級痛苦的級別和一再接近與死亡的距離，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感到活著。正如吸毒的人，需要不停的吸食毒性更強的毒品才能感受到快感。

　　直到曾經(jīng)的朋友悲慘地死于泰勒引起的意外，諾頓開始感受到罪惡感，開始不認同泰勒的做法。他變得越來越強大。他慢慢具備了泰勒的勇氣和聰慧，他發(fā)現(xiàn)了泰勒創(chuàng)造的全新世界的致命缺陷。泰勒的世界和他原來所生活的世界其實別無二致，而且是更加糟糕的集權(quán)主義世界。不容許任何置疑。

　　三、電影的失控

　　“搏擊俱樂部”原本屬于一場雙重人格患者的自我救贖，大衛(wèi)•芬奇也安排了光明的結(jié)局，卻讓很多觀眾難以接受。主要原因出自電影的失控，導致導演想法的傳達障礙。

　　當泰勒•德頓，也就是布拉德•皮特出現(xiàn)時，電影就開始失控了。皮特魅力四射的光芒幾乎遮蓋了一切，他似乎遠遠超過這個人物最初設(shè)定時所要達到的目的。大衛(wèi)•芬奇本想塑造出一個人見人愛的形象，然后把他一拳擊潰，捧上自己的最終目的，也就是電影的初衷，“愛如死之堅強”?？墒鞘妊返陌l(fā)泄場面，不知道迎合了多少深處壓抑環(huán)境中的觀眾，挖掘出他們的憤怒，一一擊滅。人們都開始被泰勒這個角色迷惑，衷心地愛上了這樣的生活和痛苦帶來的平靜和甜蜜。就像諾頓一樣?？梢哉f，這個角色不僅脫離了諾頓的控制，也脫離了芬奇的控制。整個電影都籠罩在皮特穿著暗紅色皮夾克，叼著煙，斜嘴一笑的光芒中。人們無可救藥的愛上了他，認可了他，同時也認可了他隨心所欲的生活方式。他代表了人們心中那些無法實現(xiàn)的反抗意識。

　　在“V字仇殺隊”中，你會看到一個人的憤怒如何感染了全國的人，把麻木心靈中的憤怒擴大、升級，最后推翻了一個國家。“搏擊俱樂部”中泰勒也有這樣的感染力，只可惜他的目標漸漸脫離了軌道。原本想毀滅這個千篇一律的世界，卻無意中又制造了另一個更加相似的世界。他訓練出的“軍隊”和“同盟軍” 們都沒有思想，外形特征一致，連手上被強堿灼傷的位置都絲毫不差。他通過同化每一個人，讓他們失去個體的特點，為他的理想服務(wù)。難道布滿這樣毫無思想的人的世界就會比之前更加好么？

　　只可惜芬奇在表現(xiàn)這些觀點上有些力不從心，諾頓的奮起和反抗也顯得有些無力和狼狽，缺乏泰勒那種“英雄”形象，這也是導致導演的本意傳達不清的原因之一。泰勒的光輝形象深深印刻在了觀眾的腦海里，很難再接受其他觀點了。人們期待更加黑暗、過癮，而非急轉(zhuǎn)直下的光明，泰勒的消失。

　　四、 愛如死之堅強

　　“假如你有瘋狂的愛，假如你強烈地愛著，假如你絕對地愛著，死亡就遠離了。”——《國王正在死去》尤內(nèi)斯庫

　　當瑪拉•辛格拉著諾頓的手，看著夜空下紛紛倒塌的大樓時。我恍惚中感到，她才是拯救這個世界的人。

　　瑪拉•辛格是個活得很囂張的女人，不在乎別人的眼光，沒什么道德觀念，隨手就把陌生人的衣服轉(zhuǎn)賣給舊衣店。我極喜歡海倫娜•邦漢•卡特扮演的這個角色（可能也摻雜了我對海倫娜本身毫無道理的熱愛），她雖然和諾頓都很空虛，一樣去所有的互助會，但是她有著諾頓沒有的從容。她吞了安眠藥還要給每個人打電話求救，仿佛世界只是她嘴邊的玩笑，而在自嘲外表的下面是她那顆渴望關(guān)懷的柔軟的心。

　　她和泰勒之間一開始只是互相發(fā)泄的對象，單純是“驚天動地”的情愛關(guān)系?，斃矚g的都是泰勒具有的優(yōu)點：幽默、聰明、隨心所欲，于是諾頓一開始對和瑪拉之間的關(guān)系毫無頭緒。隨著諾頓和泰勒人格的重合，他逐漸發(fā)現(xiàn)瑪拉激發(fā)起他心中早已死去的欲望，那個叫做愛情的東西。她大大咧咧的闖入他瀕臨分裂的生活，一次次有意無意的提醒他泰勒的存在。實際上，諾頓最后發(fā)現(xiàn)泰勒就是自己有著瑪拉很大的一份功勞。她是泰勒的破綻，所以泰勒害怕她，同時又想接近她。

　　瑪拉為了見諾頓，甚至說謊懷疑自己有乳癌，這是她愛情的小鬧劇。在哥特眼妝的下面，蓬亂頭發(fā)的下面，是顆為愛情融化的靈魂。她一方面為諾頓的喜怒無常而苦惱，一方面卻為他瘋狂，每次怒氣沖沖的離開后，還是忍不住來見諾頓。

　　影片的結(jié)尾，諾頓在一團混亂中解除了所處大樓的炸彈，還因此挨了泰勒的重拳，被拖上樓頂。這也就是影片的開始。

　　不得不說諾頓這個人不僅意志薄弱，還很遲鈍，直到瑪拉遭到生命威脅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她的愛，是種生命中相互依賴的感覺，只有瑪拉喜歡他這個“平凡”的人，在世界的盡頭還會牽起他的手。她雖然總是兇巴巴的樣子，其實那只是她防御的外殼，一看到諾頓被手槍打穿的腮幫子，她馬上就變得溫柔、體貼，盡釋前嫌。

　　當世界都被毀滅，他們站立的土地也不會崩塌——愛讓他們遠離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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