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羅勁松 文/圖
分布于廣西各地的客家人,本是中原漢族一個民系。早在秦漢時起,每當戰(zhàn)火烽煙、社會動亂,難以在家鄉(xiāng)繼續(xù)謀生的人們便不得不舉族南遷另尋生路。其中不少人沿贛、粵、閩一路輾轉(zhuǎn),最終落腳于偏遠荒涼的廣西山區(qū)。查史料可知,如今早已相親、相融的廣西早先住民和客家人之間,當年卻經(jīng)歷了令人不堪回首的“相斗”階段。散布于客家聚居地的那一幢幢幸存的圍屋,正是當年那段慘痛歷史的見證者……
貴港市港南區(qū)木格鎮(zhèn),以出產(chǎn)脆甜的白玉蔗、柔軟的草席聞名。卻沒有多少人知道,由木格鎮(zhèn)往南不過兩三公里,在云垌村一帶廣闊的田垌間,散布著近20座始建于清代的客家圍屋。200多年前,一群客家人從廣東等地風(fēng)塵仆仆來到這片丘陵地帶,環(huán)視四周——雖一片荒涼,卻土壤肥沃,水草豐茂……于是,領(lǐng)頭的家長放下肩上擔子,對身后的親人們說:就在這里安家吧!于是,大家齊心協(xié)力辟地造屋,結(jié)村扎寨。和當?shù)卦缦茸∶裣啾?,這群客家人除一樣的勤儉外,還多了些崇文重教的儒雅之風(fēng)。于是,人們便給了他們居住的這片村垌一個雅號——君子垌。
圍
一個共同的選擇
走進云垌村雙城隊,記者立即被水塘邊一幢附有炮樓的圍屋所吸引。一位年過七旬的老人笑容可掬地迎了上來。老人名叫黎有年,是這座圍屋的主人。隨黎老登上炮樓,整座院落由高大外墻合圍而成的方形格局盡收眼底。
客家最有名的建筑,在福建永定一帶叫“土樓”,在兩廣一帶叫“圍屋”。福建土樓以圓形為主,體型巨大,一座土樓可容納整個家族幾十戶人家;廣西圍屋則大多為方形,體型相對較小,一座圍屋就是一個家庭。大小、形狀雖有區(qū)別,但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圍。
客家人在建造房屋時,為什么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圍”呢?黎老提供給記者的材料,解釋了這個問題——
據(jù)清光緒年間出版的《貴縣志》記載,木格圩始建于元代?!百F邑之有木梓,南界廣東合浦,東連木格、橋圩。山路崎嶇,匪徒出沒,前人設(shè)督捕通判于此,誠慮盜賊”,“直至清道光年間,本官因其缺苦,地僻不到任,僅令一二家人坐圩收規(guī),賊匪無所畏懼,而木梓、木格、橋圩各匪紛紛而起,其勢遂大而不能復(fù)治?!庇纱丝芍?,木格鎮(zhèn)君子垌一帶,從元、明一直到清代,還是個地僻荒涼、賊匪出沒,令官府十分頭疼的地方。
乾隆年間(約1765年)后,當黎氏、鄧氏、葉氏等20多個姓氏的客家先民陸續(xù)從廣東興寧、梅州、恩平、四會、鶴山等地和廣西陸川、北流一帶遷居君子垌時,面對連官府都無可奈何的賊匪的威脅,唯一的選擇只能是團結(jié)互助以求自保。建造房屋時,自然不約而同地會想到一個“圍”字——將家人圍在一個相對安全的居所里。
城
一個家族的榮耀
定居于君子垌的這群客家人,先是墾地開荒,引渠灌溉,漸漸使原本荒涼的君子垌成了遠近聞名的稻米、茶油之鄉(xiāng)。接著,又煮酒、磨豆腐、開米坊油坊、壘磚瓦石灰窯、加工木器石器……而后,“走火船”往來于貴縣、梧州乃至廣州、香港之間,販運生豬、洋紗布匹;或下欽州、闖合浦,販運咸魚海味。
據(jù)縣志記載,君子垌富裕起來的客家人開始建造大型圍屋的時間,是在清咸豐年間。
最早是黎詩文建起了“云龍圍”,接著鄧逢元建造了“段心圍”。之后一直持續(xù)到民國年間,黎氏、鄧氏、葉氏等客家人的近20座圍屋相繼在君子垌一帶建成。
看記者在自家圍屋里舉著相機拍個不停,黎有年老人笑道:“其實最值得一拍的,是長城隊那座‘桅桿城’——那也是我們這一帶黎姓客家人的祖祠所在地。”
在《黎氏族譜》里,記錄著黎姓客家人建造桅桿城的經(jīng)過——約南宋未至元初,黎家太始祖黎肇基公帶領(lǐng)家人由福建遷至廣東嘉州(今梅縣)。清乾隆四十年間,黎家十七世祖捷寬、捷敏二公遷移至廣西貴縣,在君子垌定居。到乾隆未年,黎家家財漸豐,在木子街擁有多間鋪面,開始筑造圍屋。整座圍屋的建造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乾隆未年建起右老祠堂,為三間三進式結(jié)構(gòu);黎家財丁兩旺后,又續(xù)建左老祠堂;光緒年間,又筑起新城“暢記城”,新城、舊城間以城門相連,合稱“長城”。
清宣統(tǒng)元年,黎賡揚考取拔貢(后曾任貴縣縣長)。官府尊皇命撥??钤跁秤洺窃卵佬纬靥吝呚Q起兩條高達四丈、尖頂鑲白玉石葫蘆的筆狀杉木桅桿,以示褒獎。據(jù)清朝官規(guī):官吏路過此地,文官下轎,武官下馬,以示敬意。從此,“桅桿城”之名遠揚。
防
一個嚴實的堡壘
像絕大多數(shù)圍屋一樣,桅桿城的正前方,是一張月牙狀大池塘。黎老說,門前一張?zhí)?,三?zāi)不用愁:一防盜匪,以塘為圍屋正面屏障;二防火災(zāi),一旦失火可就近取水;三防旱災(zāi),天旱時引塘水澆灌解燃眉之急。
長長的圍墻,把整座圍屋嚴嚴實實地圍成了一座小城。背面圍墻高達9米。正面圍墻因有池塘圍護,只筑了1.5米。圍墻最厚處0.6米。黎老撫摸著布滿青苔的墻面感慨道:當年夯墻時用的是混合三合土,在黃泥中加進石灰,再摻糯米、紅糖、蛋清、鵝卵石、碎磚塊等。經(jīng)壘砌夯實后,墻體的抗壓、抗拉強度,據(jù)說超過了現(xiàn)代的普通水泥墻。
桅桿城四角的方樓,還保存完好。所謂方樓,其實就是炮樓,四面均開有小方窗和槍眼。四座方樓間有走馬道相通,據(jù)說當年動亂時,通道上還安放有土炮。
說到桅桿城炮樓的實際效果,黎老頗為得意地談起一件往事:1949年國民黨白崇禧所部敗退時曾經(jīng)過君子垌。當時,村中一個青年被頂名賣作壯丁,隨部隊行軍到一個岔路口時,借口小便,扛著機槍溜回了君子垌。當官的聽說跑了人還丟了機槍,十分惱火,立即派出一班人連夜到君子垌抓人。搜到桅桿城附近時,炮樓上放哨的人立即發(fā)出信號,圍屋里男女老少迅速關(guān)門閉戶嚴加防御。那一群士兵繞著長長的桅桿城轉(zhuǎn)了一圈,只見池塘幽深,圍墻高聳,門關(guān)重重,槍眼森森……終于不敢貿(mào)然闖入。
連正規(guī)軍都在壁壘森嚴的桅桿城前卻步,可想而知平時一般的賊匪面對桅桿城更是不敢輕易下手。
守
一個老人的無奈
從桅桿城右側(cè)大門進入圍屋,正面是并排的兩座“三進三橫式”祠堂。
在祠堂旁一扇側(cè)門斑駁的外墻上,記者看到有“俱樂部”三個藍色大字,字的一旁還畫有一個伸展雙臂似在做操的青年人。進入門中,眼前別有一番天地——天井幽深,大廳寬闊,廂房高聳。黎老感慨道:這里原來是桅桿城中最大、最有特色的客廳,可以說是圍屋中的圍屋。兩層樓的廂房里,能擺20多臺酒席!1952年解放軍進山剿匪時,曾有大批部隊駐扎在君子垌,當時這個大客廳里就住滿了軍人,門前的“俱樂部”和圖畫,都是解放軍戰(zhàn)士當年留下的“杰作”。
遺憾的是,當年最氣派、最優(yōu)雅的大客廳,如今成了最荒涼、最破敗的場所。院落里雜草叢生,藤蔓亂爬,回廊、天井間,覆蓋著一片片青苔。地面上,瓦片崩落一地……
黎老嘆道:“祖上留下這一份寶貴家產(chǎn),誰不想完好地保存下來!可惜資金有限,現(xiàn)在我們能做的,只能是先修復(fù)老祠堂。這可是我們客家人慎終追源、敬祖睦宗的地方,是整座桅桿城的靈魂所在!”
“三進三橫式”的祠堂,分為上、中、下三廳,兩個天井。中廳兩條立柱上刻有一副金漆對聯(lián),頗耐人尋味——光前須種書中粟,裕后還耕心上田。廳堂墻壁上,掛滿了黎家歷代“有出息人物”的照片。面對照片,黎老如數(shù)家珍:這位是留學(xué)美國與飛虎隊隊長陳納德為同學(xué)、回國后頗有建樹的黎杰材;那位是早年赴日留學(xué)力主知識救國的黎大康;還有黎賡揚等七位縣長、上世紀六十年代進京受到國家主席劉少奇接見的全國優(yōu)秀教師黎佩英……
原本雕梁畫棟的桅桿城中,一些木雕已開始朽爛,壁畫也有些模糊了。曾經(jīng)在貴港市一家家具城打工的黎老,練就一身木雕、彩繪手藝。雖已年過七旬,卻仍舊每天搭著架子,在祠堂墻壁上描著繪著。記者觀賞了祠堂墻壁上黎老繪的一幅荷花,竟和古畫有幾分神似。
面對記者的贊嘆,黎老謙遜地笑道:“比古人的手藝差遠了——沒辦法,差也要勉為其難地干??!你看現(xiàn)在祠堂天井里空蕩蕩的,原來可都安放有古色古香的屏風(fēng)的哦!現(xiàn)在我只能一扇一扇地補做。人老了,手腳越來越慢了——沒辦法!現(xiàn)在的年輕人,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愿意跟我學(xué)這門手藝了!”
黎老話中連著兩個“沒辦法”,讓記者深切感受到這位老人的無奈。同時,也對眼前這座蒼老的桅桿城的未來生出一絲隱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