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新寨瑪尼城＋嘉那活佛  

神往大美雪域，除了壯麗風光，還有奇?zhèn)ト宋模锬厥瞧渲兄?。何謂嘛呢石？“嘛呢”二字是六字真言的簡稱，但凡刻有六字真言或神佛形象的石塊即稱“嘛呢石”。藏家人通過堆放嘛呢石而把祈愿述之神靈，深信神靈會將福報投以自己。隨時間的流逝，一塊塊嘛呢石，壘聚成堆，壘聚成墻，壘聚成城，成了雪域高原一道極富神秘色彩的風景。長城一樣的巴格嘛呢墻，我剛剛見過，在四川石渠；神物一般的嘛呢石，我也有。2007年秋，駕車走阿里，在瑪旁雍措圣湖畔拾得一枚赭紅卵石，請岡仁波齊大金寺喇嘛刻制＋涂朱砂，帶之回家中，供于書桌，時時以為師，悟人世之惑。

清晨，我們從結(jié)古出發(fā)，行3公里去看新寨嘛呢城。資料說，新寨嘛呢城創(chuàng)建時間約為1715年，創(chuàng)建人是一世嘉那活佛，為紀念之，也稱嘉那嘛呢城。時至今日，新寨嘛呢城已長達247米，寬73米，最高6米，最低3米。由25億多塊瑪尼石、一座轉(zhuǎn)經(jīng)堂、一座佛堂、十幾座佛塔、10個大轉(zhuǎn)經(jīng)筒、300多個小轉(zhuǎn)經(jīng)筒組成，是世界上最大的嘛呢城?！苡写诵?，我得向三位車友致謝，為圓我欲了解嘉那活佛的心愿，他們將去尕朵覺悟的日程挪后了一天?！麄冇X得去新寨嘛呢城有些多余，它與前天看過的巴格嘛呢墻一樣。

然而，面對號稱“城”的嘛呢堆，連我也說不清楚，為甚還會淚如雨下？

然而，面對號稱“城”的嘛呢堆，連我也說不清楚，為甚還會陣陣戰(zhàn)栗？

我將視線咬住每一塊嘛呢石，逶迤而行?；趾甑男抡锬爻?，你聚合了25億塊或纖巧或厚重或優(yōu)柔或粗獷或秀媚或樸素或斑斕或深邈的嘛呢石，既有五光十色的姿彩，又有富麗熱烈的誘惑，既有神秘莫測的濡染，又有使奸佞為正直的教化，極富一番遼遠且壯闊的來世韻味。然而，你決不只是25億塊嘛呢石的簡單聚合，作為造化與心靈共構(gòu)的一種自然存在，作為藏傳佛教的經(jīng)典與石刻藝術的寶庫，你融合玉樹人的血性、靈性、穎悟，貫穿一種強大生命意志力，凝固著一世嘉那活佛的夙愿，植根于玉樹高原并與萬古時空構(gòu)成了萬古的神秘。

我將視線咬住每一塊嘛呢石，逶迤而歌?；趾甑男抡锬爻牵k爛的你不是詩屏，也不是畫廊，分明是一具浩大而落拓的生命，25億斑斕嘛呢石交疊著玉樹人的心愿，向神述說。巍峨的你不是城郭，也不是山峰，分明是一部蘊藏神秘的天書，25億斑斕嘛呢石交疊著一種本性征服，人神共途的美，無與倫比！

仿佛有一種聲音召喚，我走入了五光十色的嘛呢城。

入嘛呢城，按規(guī)矩先拜佛堂。于是，輕輕入佛堂，我叩首于如來佛祖、八思巴佛、嘉那活佛的塑像；注目于佛祖手印腳印、嘉那活佛自顯瑪尼石像；小聲詢問是否有嘉那活佛照片？坐在門邊的當?shù)厝藫u頭，再大聲問，仍搖頭?；罘鹞戳粢蛔忠徽?，我不相信，莫非也在文革中被毀？于是，記起結(jié)古寺主持之言：“留得下的，早就留下了，留不下的，無論怎樣都無濟于事……”幽暗佛堂里，供桌上的酥油燈，有如歸化時的寒涼火焰。

入嘛呢城，等于轉(zhuǎn)經(jīng)一次。“城”是由6米多高的嘛呢墻圍合而成，“城”中又堆有一道道嘛呢墻，約3米多高，構(gòu)成一條條斑斕小巷。“墻”上嘛呢石有的刻經(jīng)文，或宏篇大著，或只言片語，涂以紅白黑顏色，神秘誘人。“墻”上嘛呢石有的刻圖像，佛陀菩薩，高僧大德，本尊護法，度母法王，應有盡有，無不閃著令人神往的佛光。小巷深處，我見兩位老人在靠“墻”休息，手撮木碗中糌粑充饑，黑糊糊的手指，皺紋很多的臉，稀疏的白頭發(fā)，襤褸的臟衣袍，唯有與我對視的眼，孩童般明亮……當我被其中一人衰老但很有熱量的手牽著在她們身邊坐下并接過另一人手中的酥油茶時，我流淚了！——在新寨嘛呢城，千千萬萬轉(zhuǎn)經(jīng)人，貧窮但骨子里卻是純粹的貴族！我跟在兩位轉(zhuǎn)經(jīng)老人身后，慢走細看，越走越覺得自己是走在日暮時分的兩座高峰下，山峰越高，拖在大地上的影子就越長，影子越長，越昭示出一種令我汗顏卻又只能望其項背的境界。轉(zhuǎn)經(jīng)老人＋斑斕嘛呢墻，在我相機里具象為一幅畫，看一回，記一輩子！

入嘛呢城，尤如徜徉石雕藝術殿堂。從技法上講，有線刻、減底陰陽刻、淺浮雕、綜合技法雕等。最常見的是突出畫面肌理紋路的陽線刻制、單線刻出圖像和文字的陰線刻制。據(jù)說，在這些貫穿強大生命意志力的嘛呢石中，傳世之作約有幾萬塊。或刻佛像經(jīng)文，或刻律法歷算，或刻宗教論述，或?qū)⒁徽追鸾?jīng)都刻在若干石頭上，甚至包括封底、封面而成一系列“經(jīng)書”。所以，擁有“十萬經(jīng)書”的嘛呢城＝世界第一石刻圖書館。難怪友人驚嘆：千載以來，天地之間，亦未有若是壯麗而奇?zhèn)フ咭?，嗚呼雄哉?/p>

還是感覺有一種聲音召喚，臨出嘛呢城時，我又再次進入佛堂。供桌上的酥油燈在微微晃動，幽暗燈影里，無論何方圣神的塑像，皆朦朧仿佛。定定立于嘉那活佛的塑像前，我凝神而視，想讀出他海闊天空的內(nèi)心，想讀出他皈依佛門的磨礪，想讀出他普渡眾生的佛心……然而，毫無創(chuàng)意的造像卻讓我毫無靈感，只是無端地覺得活佛的目光睿智沉靜，似乎穿透一切，似乎對我說：“我們的嘛呢堆，永遠！”

禪的目的，就是要喚醒般若。

嘉那活佛如山，我高山仰止。

離別之時，我以藏族的方式捐三盞酥油燈以作供養(yǎng)，以漢族的方式給活佛磕了三個嘭嘭響頭。

回眸之時，佛堂里響起誦經(jīng)聲：愿諸眾生永離眾苦及眾苦因；愿諸眾生永具安樂及安樂因；愿諸眾生遠離貪嗔之心，住平等舍；愿諸眾生永具無苦之樂，我心怡悅……

回到車上，仍是一懷愁緒。好友相勸道：要你說出對一位詩人，或畫家的了解，如果你不是專業(yè)者，能說出的，常常只是一些模糊的影像而已。譬如說起徐志摩，你只能背誦出“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說起徐悲鴻，也只記得他是一個畫過很多馬的人。也就是說，許多創(chuàng)作者為了幾行詩，或者幾張被別人隱約記起的畫，干了一輩子人們都記不起他。嘉那活佛卻就不是這樣了，他有傳世之作，他真在玉樹人心里……

確實，大千世界，有傳世之作者，幾屬稀有。新寨嘛呢城因活佛而神秘，而成了風景，活佛因自己的沉默而成了傳說。但無論哪一世代的人在哪一時刻里驀然回首，除了耳熟能詳?shù)拿种猓男抡锬爻沁€在玉樹恢宏絢爛，他的100多種“多頂求卓”舞蹈還在雪域生動如初，絲毫不曾染上歲月的塵埃，那該是一種多么大的褒獎呀！

我終于釋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