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韩黑丝制服一区视频播放|日韩欧美人妻丝袜视频在线观看|九九影院一级蜜桃|亚洲中文在线导航|青草草视频在线观看|婷婷五月色伊人网站|日本一区二区在线|国产AV一二三四区毛片|正在播放久草视频|亚洲色图精品一区

分享

恨不相逢未剃時

 大文不對題 2011-05-15

 

 

 

 

 

 

 

 

恨不相逢未剃時

 

——情僧蘇曼殊的紅塵游歷

 

 

 

 

 

 

 

 

 

 

 

 

 

 

 

 

 

 

 

 

 

萍蹤 (1)

人生總是在不斷地行走,多少人如同花木長在你必經(jīng)的路口,得到后又要失去,擁有了又會遺忘。無論是清淡或是隆重的告別,都不要把記憶帶走,因為任何的離別都意味著你是天涯、我是海角。時光終會讓彼此老去,一切的過往是否在有一天都將歸零。當我們走到無路可走的時候,歲月會給人生的戲曲寫上劇終,包括情感,包括生命。

蘇曼殊似乎習(xí)慣了和人說再見,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也就順理成章地將他歸結(jié)給寂寞。事實上,世間有許多的相逢轉(zhuǎn)瞬就成了陌路。喜歡一個人不一定要擁有,哪怕彼此不曾說過一句話,沒有交換過任何眼神,這份緣也靜靜地存在。很多時候,面對迎面而來的匆匆行人,我們真的無從辨認誰才是自己一直尋找的那個人。只是看著繁華一次次登場又退場,上演著相遇的驚喜和轉(zhuǎn)身的迷離。

一個在你年少時愛慕了許久的人,突然某一天將他弄丟了,然后又不斷地將之尋找。流年匆匆,你被歲月老去了容顏,當有一天,你尋找了多年一直盼望見到的人就站在身邊。你曾無數(shù)次想象重逢時該會是怎樣驚心的模樣,是擁抱還是熱淚盈眶,卻不知,韶光已將一切都改變,你們再也不是當年的自己。一個你思念了半生的人,一個你夢里夢外都想要見到的人,原來已經(jīng)這樣蒼老,蒼老到就只是一個陌生的人。你甚至連相認的勇氣都沒有,就選擇了落荒而逃,希望在這瞬間擦去過往所有的記憶。絲毫印記都不要留存,當初的驚艷,當初無限的依戀,像是被上蒼有意愚弄的笑話,讓人不知所措,不知所措到無言。

早春三月,蘇曼殊從杭州趕赴到長沙,任教于明德學(xué)堂。他教書,一則是因為他喜歡這職業(yè),可以將自己的思想傳遞給別人,讓別人感染他身上與眾不同的氣韻。再則是他需要一份職業(yè),他的生活一直過得很窘迫,他需要錢買煙抽,買糖吃。也許蘇曼殊在物質(zhì)生活上并不是一個極度奢侈的人,但是他離不開美食,貪吃成性,也許吃可以減輕他精神上的負擔。每個人面對壓力,都有不同的消遣方式,或放逐山水,或沉迷酒色,或自我封閉。蘇曼殊就是一個在紅塵中獨自行走的癡者,一次次夢境被現(xiàn)實粉碎,還是堅持做自己,堅持愛自己所愛,堅持深嘗自己調(diào)下的一杯人生苦酒。

這個暑假,蘇曼殊返回上海,又和陳獨秀踏上了東渡的旅船,抵達日本,為了尋母。日本就是他第二個故鄉(xiāng),二十三年前的初秋,他在這里出生,十五年前櫻花開放的時節(jié),他在這和一個日本女孩發(fā)生刻骨的愛情,可每一次開始都是以悲劇收場。就像那年的櫻花,開到最燦爛的時候,被一場風(fēng)雨無情摧折,連嘆息的時間都不給,留給看客的只是無盡的遺憾。

當年蘇曼殊帶著遺憾與愧疚離開,可每當他茫然失措時就會想起日本,這個給過他柔情與傷痛的島國。人總是這樣,無論日子過得多么倉促,走得有多遠,在疲倦、孤寂的時候都會停下腳步回首過往的漫漫路途。身上的每一道傷痕都完好無損地存在,并不會因為時間而淡去多少??晌覀儏s習(xí)慣了看到這些傷,習(xí)慣依附這些傷,去回憶從前那些美好而破碎的日子。大千世界紛紛擾擾,我們不斷地尋覓,不知道哪里才是最后的歸宿。也許最初的地方,就是記憶永遠停留的角落。

蘇曼殊忘不了日本,也無須忘記日本,不論他在天涯的哪一端,心飄蕩得有多久,都想要回去看看?;厝?,回日本去,一只孤雁飛渡茫茫滄海,抵達夢里的島國。那里有給過他親情的養(yǎng)母,盡管已經(jīng)落得下落不明;有給過他愛情的菊子,盡管已經(jīng)魂不所歸。每次想起,蘇曼殊心中既溫柔又凄涼,他喜歡這種不聲不響的痛,無須別人懂得,只留在自己的心里,一個人懷念,一個人孤獨。

蘇曼殊這次東渡日本就是為了尋找養(yǎng)母河合仙,她雖是蘇曼殊的養(yǎng)母,可當蘇曼殊懂事以來,第一聲母親喚的就是她。也許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一個叫若子的母親,那個悲劇性的女子和蘇杰生悄悄地發(fā)生一段戀情,生下蘇曼殊就離塵而去。五歲之前的蘇曼殊在河合仙溫情的呵護下成長,那時候的他就是一株種植在日本的櫻花樹,也許很柔弱,但卻有一方適合自己的水土。六歲被父親帶回了廣州老家,這株櫻花樹無法適應(yīng)嶺南的氣候,只能漸漸枯萎。

六歲那年離開日本,蘇曼殊就開始了他飄蕩浮沉的生活,進寺廟出家為僧,入紅塵四海飄零,在風(fēng)起云涌的亂世嘗盡人間辛酸。十五歲那年,他回日本尋到了養(yǎng)母河合仙,河合仙帶他來到出生地 距離橫濱不遠的櫻山村。也就在這個美麗的小山村,他遇見菊子,初嘗了愛情的甜蜜。如若不是蘇曼殊的本家叔叔用莫名的理由將他們拆散,蘇曼殊又是否會和菊子在日本那個小山村安度流年?

十五歲,一個初知情事的少年,也許他只懂得如何去愛,卻不懂得如何去廝守。以他放浪不羈的性格,一個異國小山村,一個平凡的日本女孩,難道就可以將他留???或許他愿意為她支付一兩年的光陰,在櫻花樹下守候幾次花開花落,在海浪聲中靜待幾次潮來潮往。時間一久,蘇曼殊必然會厭倦這份簡單與安寧,不是因為他薄情,而是命里注定,他要做一只飄零的孤雁,一生飛渡萬水千山。

一個滿腹才學(xué)的中國人,身處亂世,又怎能置民族安危于不顧,獨自歡娛于日本島國。櫻花固然浪漫,愛情固然甜美,人活在世帶著使命,還應(yīng)有許多的追求,在生命尚未結(jié)束的時候又如何可以放下責任轉(zhuǎn)身離去。他們的愛情就是那枚苦澀的青果,等不到成熟就要被采下,青澀的味道在記憶里留存一生。

八年之后,23歲的蘇曼殊再一次悼念這段愛情,覺得遺憾已是多余。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就算當年菊子不死,他生命的過程或許會有所改變,可是結(jié)局還是會相同。人性是多么懦弱,只喜歡為過錯尋找理由,多少人愛上那么一句話: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是的,多少愛可以重來,多少人值得一生等待。碌碌紅塵,每一天都有無數(shù)的相逢無數(shù)的別離,每一天都在演繹不同的悲歡離合,誰也不會是誰的永恒。豈不知,這八年,蘇曼殊又愛過了多少人,有過多少情感,只是他深知,給不起承諾所以隱忍地愛,又落寞地離開。

河合仙,這個端莊賢惠的日本女性,因為蘇杰生的離去只能孤獨地守候在一個小山村。栽種幾樹櫻花,閑度漫漫歲月,偶爾看看遙遠的帆船,不知道是否載著她思念的孩子。據(jù)說她在無所依靠的時候另嫁他人,卑微的人生被命運宰割得傷痕累累,疼痛到無法言說。我們無法得知,蘇曼殊找到河合仙時的情景,那應(yīng)該是一幅感人至深的畫面。河合仙牽系著蘇曼殊在日本所有的夢,讓他失落的夢、破碎的夢得以重新尋回。以后的歲月,他需要靠這些夢維持住心中對櫻花美好的思念。

來來去去,江湖風(fēng)雨,萍蹤浪跡,方才在路口邂逅,此刻又要分道揚鑣。心中萬語千言,抵不過無語的一眸一笑。蘇曼殊安頓好河合仙,似了卻了一段夙愿,便又回到上海。抵達上海,他想入留云禪寺學(xué)佛,但終究未果。又是秋天,落葉紛飛,每一片葉子都帶著一種隔世的靜美。秋天的路上,有些人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安靜,有些人依舊在行走。

擦肩 (1)

在這世間,有太多的事無法預(yù)測。晨曉踏著陽光悠閑出門,黃昏在雨中奔跑歸來。坐一夜的車為了某個人去某座城,卻發(fā)覺他早已離開。從夏天開始就等候一場冬雪,今年的氣溫驟然升高。說好了要彼此不離不棄,只一個春天就相忘江湖。許多的人都希望對方可以給自己承諾,卻不知承諾也會隨流年更改。多少諾言散落在漫漫風(fēng)塵中,連碎片都找不到。而我們還停留在過去甜美的夢中,做著自欺欺人的安慰。

蘇曼殊自詡可以把握自己的故事,卻也無法預(yù)測故事的結(jié)局。我們亦是如此,許多事,許多情感,只知道開始,卻不知該如何安排結(jié)局。無奈的時候只會倉促地逃離,把過錯丟給別人,把債約歸結(jié)給自己。至于何時還清,何時了斷,卻沒有好好想過。一些人喜歡在黑夜里獨坐,不點燈,卻又害怕夜的黑。一些人喜歡泡一壺茶,看細芽在水中綻放,卻不品。佇立高樓,看世間萬象,人真的太渺小,盡管蕓蕓眾生像巖石一般千姿百態(tài)地存在,可終究也只是把離合悲歡寫盡。

江湖,江湖是什么?江湖到底在哪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在人心。江湖多風(fēng)浪,如果心真的安靜平寧,所有的恩怨情仇都會煙消云散。如果心不能從容淡定,每一天都將是刀光劍影。一百多年前,有一個叫蘇曼殊的人以一種特殊的方式浪跡江湖。他時而披著袈裟,芒鞋破缽,吟哦動人的詩歌,云游四方;時而西裝革履,出入青樓妓院,揮霍無度,過著紅塵俗子的生活。那時的江湖似乎許多人都知曉這個人物,半僧半俗,行為與常人迥異。他就是這樣戲劇般地張揚自己的個性,任何時候,沒有人猜測得到他在想什么。而蘇曼殊從不在意別人的目光,他只聽從自己的心,心會告訴他該以何種方式存在于世間,該何去何從。

蘇曼殊從上海到杭州,寄寓在《杭州白話報》社。僅一個星期,他又從杭州轉(zhuǎn)回上海。他就是這樣輾轉(zhuǎn)在江浙滬一帶,從這個安靜的鎮(zhèn)到那個熱鬧的城,永遠居無定所。愛上一個人,會愛上她所在的城,蘇曼殊在不同的城市流轉(zhuǎn),也愛上不同的人。他的愛似乎比任何人都堅定,又比任何人都懦弱。穿上西服,他風(fēng)度翩翩,流連于煙花之地,他的才情與氣度令許多女子為之著迷。在他身上,有著世俗男子沒有的瀟灑與豁達,他可以隨時為某個女子吟詩作曲,對她深情繾綣,似要甘愿付出一切??烧娈斈切┡酉胍獮樗麙仐壱磺袝r,他又會軟弱地逃離,以佛命難違做借口,一次次地辜負紅顏。

蘇曼殊在南京的時候,結(jié)識了一位秦淮名妓金鳳。這位名叫金鳳的女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能歌善舞,清麗脫俗的容貌深深地將蘇曼殊吸引。事實上,許多青樓女子因為姿色不俗,又頗具靈性,便要接受專業(yè)培訓(xùn),她們的才情和氣質(zhì)往往勝過許多大家閨秀。加之她們身處青樓,看慣了南來北往的貴人商客,閱歷深厚,內(nèi)心的成熟更顯風(fēng)情萬種。飄蕩于江湖的蘇曼殊需要這樣善解人意的女子,一個眼眸,一聲嘆息,她們就懂得,該如何寬慰這些客者的心事。

都說青樓女子無情,因為她們曾經(jīng)把情托付出去,卻得不到心的疊印。歌妓就像是刺青烙刻在她們的肌膚上、心里,一生都無法抹去。她們帶著這塊卑微的印記,在屈辱中度過漫長的一生。青樓就是染缸,就算你還是潔白之身,在世人眼里你依舊是風(fēng)塵里打滾過的女子,不及良家女子干凈。這些女子被海誓山盟欺騙過,被虛情假意蒙蔽了雙眼,所以不愿意相信這世間還會有真情,會有一個男子愿意忘記她們的過去,一生為之畫眉。她們并非無情,而是不敢用情,任何的多情都是對自己的傷害。

每一天來往于青樓的男子都是過客,無論他們以哪種身份來到這里,是貴族王孫,還是名門富商,都只是過客。在青樓,不需要真情,只需要逢場作戲。各自穿戴好戲服,在華燈初上之時抹上濃妝,彼此是最真實、也是最虛假的自己。也許在聲色酒杯中可以放下世間一切束縛、紛擾,這里可以滿足你無邊的欲望,可以放聲地哭、大聲地笑,不需要有任何的偽裝。因為一夜傾城,彼此又是最陌生的人,可以當作從來都不認識。

蘇曼殊是秦樓楚館的???,他似乎與其他的世俗男子真的有所不同。那些男子多為欲念而去,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當晨起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格落在屋內(nèi),他們就拂袖而去,而蘇曼殊卻為自己的心,他喜歡在無助時和某個青樓女子把酒夜話,訴說衷腸。他真心地愛慕與憐惜她們,卻不加以輕薄,因為他視她們?yōu)榧t顏知己。也許別的男人只把她們當作一件玩物,需要時視若珍寶,不需要時拋擲如舊衣??商K曼殊由始至終尊重她們,在他眼中,人和人應(yīng)該是平等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可蘇曼殊終究還是辜負了太多的人,他和這位叫金鳳的歌妓情深意篤,在一起有過許多美好時光,可當金鳳真切地對蘇曼殊說贖我出去,讓我們永遠在一起時,蘇曼殊卻以沉默相待,繼而是用一貫的方式逃離。他以為脫下西裝,披上袈裟,就是最完美的借口。懦弱是暗器,比刀劍還鋒利,無形地將人割傷,以為沒有流血就不會疼痛,竟不知,無痕的傷更加地痛徹心扉。

直到后來,金鳳嫁給了一個外地的商人,對她來說,總算從良脫離了青樓,也是一種福分。可蘇曼殊內(nèi)心卻說不出的酸楚,想起往日與金鳳的情愛,他心緒難平,用心作了一幅畫。春草如絲,碧湖蕩漾,垂柳依依,一人仰臥孤舟,悵望空寂蒼茫的港灣。又在畫上題詩兩首,其一:好花零落雨綿綿,辜負韶光二月天。知否玉樓春夢醒,有人愁煞柳如煙。其二:收將鳳紙寫相思,莫道人間總不知。盡日傷心人不見,莫愁還自有愁時。無論是畫里,還是詩中,都流露出對金鳳深深的眷念,還有無盡的離愁。

是不是世間的人都如此,失去的永遠都是最美好可貴的,而真正擁有了,卻覺得像是捧著一塊美玉,怕自己不小心給摔碎,與其注定要失去,莫如從來不曾擁有。盡管如此,放手的時候依舊會有遺憾,尤其看到那塊美玉捧在別人手心,佩戴在別人腰間,真是有種無以復(fù)加的酸楚和遺憾。一個青樓歌妓不敢輕易對一個男子付出真心,一旦交出就是覆水難收,再也收不回。就算金鳳還愛著蘇曼殊,不怪怨他當初的薄情,彼此相見也只是徒增嘆息。人生最大的遺憾莫過于,你愛的女子已嫁作他人婦;莫過于,你愛一個男子卻不得不嫁給另外一個人。

蘇曼殊雖沒有親手將金鳳交托給別人,可他的一走了之意味著將她拋棄,此后她就是風(fēng)中飛絮任自飄零,至于落入誰家,已經(jīng)不是蘇曼殊所能掌控得了的,就連金鳳自己也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金鳳心中沒有怨,她或許比任何人都明白,蘇曼殊這個人只適合相愛,不適合相守。就這樣,他們從此天涯一方,有一天,他們也許還會彼此想起,有一天,也許彼此已經(jīng)忘記。

 

 

 

饒恕 (1)

人的一生有許多無法躲避的劫數(shù)。劫數(shù),是命里注定的厄運,是災(zāi)難,是大限。也許你今天可以與死神擦肩,明天又不知道會卷入何種浩大的災(zāi)難里。許多得道高僧可以預(yù)知大限所至,常常安頓好一切,端然坐化。生老病死,或許很多人已經(jīng)可以坦然面對,可編排在宿命里的情劫,總是讓人措手不及。

《紅樓夢》里,賈寶玉和林黛玉邂逅在賈府,就是前生注定的劫。他們不是單純的萍水相逢,一切都有前因,前世有過相欠,今生得以遇見,便為了還清宿債。他們的情緣就是幾載光陰,債清之時就是緣盡之日,所以無論他們多么相愛,終抵不過人世的風(fēng)刀霜劍。當寶玉興沖沖掀開新娘的紅蓋頭,看到世外仙姝寂寞林成了山中高士晶瑩雪那一刻,就是他不能躲避的情劫?!渡竦駛b侶》中,小龍女在斷腸崖上縱身一躍就是十六年,而楊過孤身一人浪蕩江湖,用整整十六年的光陰等待一場似是而非的約定。這十六年,就是他們命里無法逃脫的劫數(shù)。相比之下,用十六年的劫換一生在古墓的廝守,他們亦是值得的。

如果說當年那場櫻花之戀,菊子的死是蘇曼殊不可逃離的劫,那么這段秦淮之約,他和金鳳的有緣無分,同樣是他生命里另一段無法改寫的情劫。許多人起先是不相信宿命的,認為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經(jīng)歷得多了,被無數(shù)個忍俊不禁的結(jié)局戲弄。感嘆之余,不得不承認,真的有命定之說。每個人都是藏書庫里的一卷書,有繁有簡,有厚有薄,可故事早已被命運之筆填充,我們從此就是伶人,按著書中的情節(jié)在人間裝扮屬于自己的那個角色。

我始終相信,每個人的前世都是一株花草,有嫵媚多姿、風(fēng)情萬種的,也有簡約平凡、樸素安靜的?;ú萆L的季節(jié)不同,性情不同,命運也不會相同。你今生最鐘情的那朵花,那株草,一定和你前生緣定。你借著花草的靈魂來完成今生的使命,帶著與生俱來的緣分和情結(jié),穿行在悲喜漠漠的人世間,還清該還清的,討回該討回的,又欠下不該欠下的。

金鳳的嫁離,對蘇曼殊來說始終是一種傷害。但這些罪過緣起于他自己,所以他無力去責怪任何人,只好自我沉淪,更加頻繁地流連煙花柳巷,出入秦樓楚館。蘇曼殊天性多情,舊情依稀還在昨日,當他看到那些美貌多才的歌妓,又一次次為她們心動不已。這一時期,蘇曼殊愛慕的歌妓有桐花館、素貞、花雪南等人,這些女子都是青樓里最為出色的歌妓,無論是才貌還是氣質(zhì),都艷冠群芳、傾城傾國。

蘇曼殊自問只是一個平凡的男子,他無力抵抗世間任何美麗女子的誘惑。她們的才貌與成熟的心性是致命的一刀,為其散盡千金屬不值一提的小事,哪怕為紅顏喪失性命也無遺憾可言。蘇曼殊對她們傾囊相待,也許是他的真心令她們感動,蘇曼殊窘困之時,這些歌妓亦相助于他。這不禁又令我想起了北宋那位風(fēng)流詞人柳永,他一生奉旨填詞,潦倒在煙花巷,詞是知己,歌妓是情人。他死后無錢安葬,是往日與他有情的歌妓紛紛解囊,將他葬在北固山,他所能帶走的也只是不可一世的才情,留下一闋《雨霖鈴》,供后世在冷落的清秋時節(jié)來回地翻唱。

或許柳永也會是蘇曼殊偶然想起的一位詞人,人和人之間最微妙的情感就是緣分,千古帝王無數(shù),千古詞人無數(shù),千古紅顏無數(shù),能讓我們想起并為之懷念的卻僅有那么幾個。喜歡一個人,就會喜歡其所在的城,喜歡與之相關(guān)的一切,因為你會覺得與之相關(guān)的事物,都沾染到他的溫度和氣息。我相信,蘇曼殊看到櫻花必定會生出難言的情結(jié),縱然看到一只南飛的孤雁,也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

你在落英繽紛的小徑行走,與你匆匆擦肩的都是陌生的過客,卻總會有一個人讓你生出似曾相識之感。也許這個人在某世就是你的親人,或為知己,所以今生你們從未謀面,亦會有這樣熟悉的感覺。相逢一笑,或許在以后的日子里再也無緣得見,只一笑,就銘記于心,捂暖許多孤寂的歲月。當蘇曼殊走進青樓,看到那么多鶯鶯燕燕的歌妓朝他走來,他亦可以很從容地找尋到一位令他心儀的女子。

盡管蘇曼殊真心愛慕這些歌妓,和她們詩酒相歡,可在他心里依舊堆砌了一堵墻,他尊重她們,從來不曾逾越半分。事實上,這些青樓歌妓遇到自己所鐘情的男子,甘愿付出自己的所有。她們認為,愛一個人就該彼此交付,彼此索取。對于蘇曼殊這個特別的人,不能理解的歌妓們私下紛紛議論,說他是個癡傻的和尚。蘇曼殊從不理會別人的眼目和言語,他照舊和她們在精神上相戀,愛得真實,也愛得疼痛。

據(jù)說,金鳳嫁給商人之后,蘇曼殊最迷戀的歌妓是花雪南?;ㄑ┠仙詼赝瘛⒙敾鄱嗲?,就像江南稠密的煙雨,綿軟得可以撫平他的惆悵。蘇曼殊常常沉醉在她溫潤的柔情里不能自拔,這場煙雨驚動了他的前生,他把她稱作是雨中的丁香。許多時候,他們就這樣在一個落著煙雨的午后,煮一壺花茶,靜聽檐雨的浪漫,看光陰緩慢地流淌?;ㄑ┠鲜秋L(fēng)情的,一種不張揚的風(fēng)情,低調(diào)的風(fēng)情,她的風(fēng)情足以撫慰一個浪子半生的疲憊。

花雪南亦為這個年輕多情的和尚心動過,當蘇曼殊用一個午后的時光對她訴說自己辛酸的過去,花雪南聽后想用自己的溫柔和真情,來慢慢修補他千瘡百孔的傷口。丁香是一味藥,她癡心地以為把自己研成粉,熬成藥,就可以治好蘇曼殊多年的宿疾。當她勇敢地向蘇曼殊吐露真情時,蘇曼殊卻說:與其結(jié)為注定走向痛苦的夫妻,招憂惹怨,不如各歸四海,反倒值得回味。在蘇曼殊看來,與其朝暮相處在一起,到日后心生厭倦,不如將美好的時光封存在記憶中,想起時翻出來,細細咀嚼,更有無窮韻味。

神女有情,襄王無夢。我們沒有理由去責怪蘇曼殊,怪他既然要不起就不要輕易去招惹別人。無言以對,找不到理由的時候,蘇曼殊只將這些當作是生命里的情劫,在傷害別人的時候,同時也傷了自己。也許這些青樓女子早已習(xí)慣了這樣的結(jié)局,世俗男子一次次給她們希望,又讓她們在等待中枯萎。她們應(yīng)該知道,和顧客之間只是一場游戲、一場交易,你和游戲去談感情,和交易去講真心,受到傷害就是咎由自取。

煙雨還在紛落,窗外的青石板路還是那么濕滑,可蘇曼殊已經(jīng)等不起,在陽光到來之前,他就要離開。他就是這樣,一如從前選擇逃離,披上袈裟,風(fēng)雨兼程。其實他走得一點也不瀟灑,萬千情絲纏繞于身,他是否真的可以徹底斬斷,徹底放下?人生有太多的隱忍,而這些苦是自尋而來,就像肩上的行囊,輕重是自己所把握的。

蘇曼殊從青樓走出來,躲進上海某個公寓,淡定心閑,自習(xí)梵文,靜悟佛法。這個時候,他又儼然當自己是個出家的僧人,在佛祖面前虔誠不已。豈不知,消不了多少時日,他又會毅然轉(zhuǎn)身,行走他鄉(xiāng)。也許讀到這里,許多人會想起倉央嘉措,因為他寫過一句令人銘心刻骨的詩: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也因這句話,在世人眼里倉央嘉措是個不折不扣的情僧,他是為情來到世間,卻與佛有著萬世不滅的奇緣。這個悲劇性的人物最終離奇地死去,給遙遠的西藏濡染了一層更神秘的色彩。

在世人眼里,蘇曼殊同樣也是一位情僧,倉央嘉措的情帶著一種憂郁和凄迷,蘇曼殊的情則帶著幾許疏狂和放縱,或許許多人都以為,這個癡傻和尚放任的行為,是既負如來又負卿。但真正處心積慮為他設(shè)想,又覺得他的所作所為都情有可原。佛說,饒恕是最大的美德,愿每個人都擁有一顆寬容慈悲的心,饒恕別人,也饒恕自己。

情花 (1)

這世界有許多條路可以通往蓮花彼岸,只有一條路不通。佛祖每一天度化世間蕓蕓眾生,只有一個人不能被度化。許多的故事都適合在老舊的時光里靜靜想起,只有一個故事,注定被人遺忘。喜歡一個人,就希望可以和他永遠相守,就像水和岸、花和葉。忘記一個人,就希望永遠與之擦肩,就像晨曉和黃昏、昨日與明天。

一只飄零的孤雁也有疲倦的時候,倦累時,需要找尋一棵樹,或一個屋檐,靜靜地孵一場夢。或許是世俗過于紛擾,當你漫步在某個幽靜的叢林,也不會忍心去驚擾一個貪睡的鳥兒,一株正在沉思的小草,一只在山岔路口守候緣分的白狐。蘇曼殊用很短時間讓自己棲息在一座老舊的屋檐下,他知道,遠方真的很遠,他只想短暫地停留,淡淡地回憶。

夢醒的時候,這只孤雁振翅高飛,抖灑一地的落葉,無人打掃。蘇曼殊從來就是這樣,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顧不得行色匆匆的人流。24歲這一年,早春的二月,他與劉師培、何震夫婦再次趕赴日本。這一次,不再是為了拾撿失落的舊夢。他居?xùn)|京牛込區(qū)新小川町二丁目八番地《民報》社,與章太炎、陳獨秀交往甚密,情同手足。在此期間,他翻譯《梵文典》,自撰序言,章太炎、何師培、陳獨秀等人亦為之作序。

日本的櫻花啊,真是有著致命的美,穿過一片燦爛的櫻花林,仿佛可以邂逅前生的故事。其實沒有刻意,可每當蘇曼殊來到日本時,總會恰遇櫻花綻放的時節(jié)。置身于櫻花中,我們可以忘記這個島國一切的紛紛擾擾,只記得櫻花的風(fēng)情,櫻花的美。世間有一種花,叫情花,想必櫻花也是情花的一種。它是毒,嘗過之后會順著血液流淌鉆入骨髓,讓中毒的人此生再也無法忘記。蘇曼殊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是在前生還是于今世中了這毒,他對櫻花有著宿命般的眷戀。

逝去的情感如水邊落去的櫻花,已不知流向何方。這世間有多少人將你忘記,就有多少人將你記起。當你不能徹底將一個人、一件事遺忘的時候,就好好收藏,封存在某個不容易碰觸的角落,午夜闌珊的時候,獨自悄悄想起。蘇曼殊就是如此,在日本的這些日子,他盡量不去回憶過往。櫻花是那么涼,他不想輕易驚動那些已經(jīng)漸漸安歇的靈魂??墒菣鸦ǎ橇萌说臋鸦倳屗∠脒B連,像在他命里中下的蠱,時不時發(fā)作一次,意念一動,便糾纏起來。

這些時日,蘇曼殊重新拿起了畫筆,這個被世人稱作畫僧的和尚,他的畫亦是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主題。那些流淌的水墨亦如一場夢,夢里可以交換四季,顛倒日月。你可以在蕭瑟寒冬看到春暖花開,陽光水岸;可以在嘈雜的現(xiàn)代走進畫中,和古人一起坐看云起,在楓林醉染的山間舉杯暢飲;也可以和畫里某個紅顏許下一世的情緣,盡管醒來只是南柯一夢。我終于明白,這世間為何有那么多的藝術(shù)家,癡迷畫、癡迷書、癡迷攝影、癡迷金石玉器等,因為現(xiàn)實中所不能得到的,書畫里有,古玩里有。它就像是一種彌補,用夢境去填滿內(nèi)心的虛空,只有這些靜物不會和你計較,你以真心相待,它以真情還你。

僅一個四月,蘇曼殊發(fā)表繪畫《獵胡圖》、《岳鄂王游池州翠微亭圖》、《徐中山王莫愁湖泛舟圖》、《陳元孝題奇石壁圖》、《太平天國翼王夜嘯圖》于《民報》增刊《天討》。這對于一個畫者來說,無疑是一種莫大的激勵。或許桀驁不馴的蘇曼殊并非是一個名利客,他不屑于這些虛名,但無論是誰,都希望自己的畫作可以得遇知音。茫茫人海,有那么幾個人讀懂自己的畫,讀懂那份孤寂的心事,也不負這個過程所付出的辛勞。

人生在世,活著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每天被孤獨包裹,像一粒塵埃飄來蕩去,一直在尋找歸宿、尋找知己。為什么要相信緣分,為什么會滋生感動,是因為我們知道,這世上凡塵來往,會有和自己心靈疊印的人。我們不能一直寂寞下去,我們需要相陪,哪怕不能相守,也要相陪。我喜歡這么一句話:就這樣相陪,陪得了一日算一日。在不能預(yù)測的明天里,我們可以擁有今朝,亦是一種柔弱的滿足。

這只孤雁的羽翼,在陽光下似乎更加地豐滿,只覺得碧色長空,其志如云。之后他又相繼發(fā)表了繪畫《女媧像》、《孤山圖》、《思秋圖》和《江干蕭寺圖》。這一年的時光對于蘇曼殊來說,仿佛是浸在水墨里。筆中日月,畫里春秋,他的日子因為書畫不再單薄。年華流逝無痕,任憑你經(jīng)歷再多的故事,也都消散在風(fēng)中。而水墨卻會呈現(xiàn)在紙上,伴隨你一生,以及你離開塵世之后的無盡歲月。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永恒,無論時光有多老,只要有人珍藏,寫過的字,描過的畫,也只會蒙上些許塵埃,卻不會因為流光而隱沒。

人活著總是要有一份寄托,就像大海需要藍天,泥土需要草木,流水離不開落花。蘇曼殊的寄托似乎比別人多些,他難以做到只鐘情于一種事物,傾心于一個人。盡管如此,但他對自己的喜好都出于真心,縱是辜負亦不是有意。存在于人世間,對未來所發(fā)生的事、所邂逅的人都無從知曉。許多事情并非出自你本意,因為我們根本就無法掌控,沒有誰可以做到灑脫自如,收放由心。如同禍福,如同緣分,哪天就莫名地降臨在你身邊,你想搪塞假裝不曾遇見,卻不知松手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就如同蘇曼殊以為自己可以不再輕易為某個女子動心,可當他邂逅西班牙牧師莊湘的女兒雪鴻之后,又被她那雙美麗多情的大眼睛深深地吸引。雪鴻亦為這個倜儻的年輕和尚所癡迷,這個像傳奇一樣的人物是她生命中所不曾遇見過的。可當莊湘對蘇曼殊提出雪鴻非常愛你,你是否愿意做我的女婿時,蘇曼殊又同以往一樣,躲進自己所筑的堅固城墻里,哽咽道:這是錯誤的愛,亦想為自己的愛負責,可嘆佛命難違。說畢,就那樣拂袖離去。

雪鴻看著他決絕的背影,嘆息道:既然你已決定終身事佛,為何還要愛我?然而蘇曼殊一旦決意離開,就不會回頭。他之所以會幾次三番去日本悼念菊子,是因為菊子已然過世,一個靈魂不會有現(xiàn)實的糾纏。他向往安穩(wěn),期待相依,又害怕被情感捆綁,無法自由地掙脫。這就是蘇曼殊,他多情時可以將所有的堅硬粉碎,無情時又可以令柔軟冰封。如若用常人的目光去看待,他的作為確實令人難以理解。事實上,這種矛盾心情他自己都無法把握,來來去去,只是隨自己的心。

沒有人知道,其實他的心也好苦,因為每一次傷害別人的同時也割傷自己,別人在流血的時候,他自己也躲起來療傷,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咎由自取,但他確實一直在奔走,在路上??吹剿臅r候,總是行色匆匆,時而袈裟披身,寂寞吟哦,時而穿戴整齊,風(fēng)度翩然。命運讓蘇曼殊扮演著幾種角色,他努力讓自己做好,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完成他不同尋常的人生。生命不斷,情緣難盡,在傷害雪鴻之后,蘇曼殊依舊會傷害別的女子,盡管是無意的,可他還是無法控制自己不去制造這些無意。

這一年,蘇曼殊想去印度學(xué)佛,沒能如愿。初秋時節(jié),他數(shù)次與陳獨秀一同去探望養(yǎng)母河合仙。他對這位日本母親有著一份深刻的情結(jié),這份情,似寒冬的炭火,似午夜的星光,似過河的石頭,從開始到最后,一直支撐著他走完漫漫人生路。這一路走來,有得有失,任何人都無法精確地計算得失到底多少。只記得曾經(jīng)走過的地方,曾經(jīng)愛過的人,曾經(jīng)有過的夢。

 

歸去 (1)

人的一生究竟可以目睹幾次花開,幾次花落,又究竟要經(jīng)歷幾番相遇,幾番別離?有些人,漫長的一生都可以過得波瀾不驚,有些人,短短幾載光陰已歷盡滄桑浮沉。也許很多人都曾經(jīng)這樣問過自己,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又在等待什么。為了等待水滴石穿?等待頑石點頭?等待鐵樹開花,抑或是等待地老天荒?當看到巍峨的高山,傾瀉的瀑布,縱橫的阡陌,哪怕是靜坐在蒲團上拈花微笑的佛祖,我們都會覺得,人原來是這樣的渺若塵埃。可是塵埃也會釀造變幻的風(fēng)云、萬千的故事,會被仰望到不知所措的境地。

人生下來的時候并沒有故事,也沒有傷痕。故事也許是命運強加在身上的,可傷痕卻是自己給予的。一塊光滑柔嫩的肌膚,被歲月風(fēng)蝕得印跡斑駁,任憑如何去滋養(yǎng),都不可能毫發(fā)無損。這傷,只有等著一個懂得你的人去心痛,去疼惜。又或者獨自背負著,趕往那一道楊柳依依的岸,趕赴那一場簌簌紛飛的雪。每當行至山窮水盡的時候,我們總會說不如歸去,可是竟不知,其實那時的你我靈魂早已孤獨無依。

驕傲的蘇曼殊從來都不肯承認自己是孤獨的,他倔強地以為,這些年所經(jīng)歷的人事,都被珍藏在人生的書頁間,落入精妙的畫卷中,甚至封印在意念的禪定里??墒聦嵣?,他是那么孤獨,愛過的人丟失在過往的時光中,經(jīng)過的事遺落在老去的年歲間,走過的路隱沒在蒼茫的風(fēng)煙里。日子過得越久,心就會越荒蕪,因為快樂和疼痛交集的光陰,會讓靈動的心變得木然,到最后,模糊了愛恨,淡漠了悲喜。

初次遇見一個人的時候,并不知道是緣還是劫,只有彼此愛過、傷過、擁有過、失去過,才知道到底是什么。生命中這么多的過客,來來往往地不知所為何事。其實人與人之間就是欠債和索債的關(guān)系,所以若是有一天你被誰辜負,大可不必訝異,那是因為你曾經(jīng)欠過他的。如若沒欠,來世結(jié)草銜環(huán),他也會回報。蘇曼殊一路匆匆,他辜負了那么多,難道都是紅顏相欠于他?如果沒有,那么他欠下的,該要還到何時?

25歲的蘇曼殊,大半的時光都是在日本度過。在這期間,似乎沒有遇見太多的人,沒有發(fā)生太多的故事。他病過一場,在日本橫濱醫(yī)院靜養(yǎng)。他畫過一幅《萬梅圖》,譯成一本《娑羅海濱遁跡記》,還出版了一部《文學(xué)因緣》。剩余的日子,他就讀拜倫詩消遣。事實上,五月,因章太炎、劉師培交惡,劉師培夫婦遷怒于蘇曼殊,他移居另一友人處。這對于習(xí)慣了風(fēng)浪的蘇曼殊來說,就像是邂逅了一場微風(fēng)細雨。

不知是誰說過,簡單會讓人貧乏,寂寞會使人老去。在波瀾不驚的日子里,蘇曼殊偶爾會向往烽煙四起,只有這樣他才覺得人生不會虛度。人真的是一個矛盾體,忙碌的時候需要尋找一份寧靜,可是真的安靜下來,又害怕被光陰荒蕪。人以為自己可以控制情緒,卻常常被情緒左右。所以我們每個人都要用一種適合自己的方式,來完成存在的使命。這期間的過程,是濃是淡,是起是落,是悲是喜,與人無尤。

這一年的九月,蘇曼殊回國,至上海。很短的時間里,他再度來到杭州,住在西湖邊的白云庵。在這里,蘇曼殊重新過上了落魄荒廢的生活,因為只有西湖的山水、寺院的鐘鼓,才會寬容他的任性。他的到來,仿佛是在接受佛祖的懲判,又似乎得到佛祖的憐憫。若不是被詛咒過的人生,又如何會這般輪回輾轉(zhuǎn)。住在廟堂,好過一個人在塵世流浪,盡管他已經(jīng)過不慣庵內(nèi)寡淡的生活,可他卻需要這樣寧靜的地方休憩,雖算不上是倦鳥返巢,至少白云庵給他一間小樓,躲進去之后可以不管春秋冬夏。

蘇曼殊一如既往地不肯循規(guī)蹈矩、不守清規(guī)也就罷了,他花光自己所有的錢,又向廟里的住持借,全部匯去上海,讓以前結(jié)識的歌妓買來大量的糖果。他把自己關(guān)在小屋里盡情地享用,在佛的腳下也毫不顧忌,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他的行為是這樣地令人不能諒解,可佛祖亦寬容他,不忍將之怪罪,仿佛任何怪異的事發(fā)生在他身上都不足為奇。因為蘇曼殊活得太真實,他放任自己的心,是因為他的心還沒有蒙塵,他不愿意掩飾,是因為他還做不到虛偽。沒有誰可以疾言厲色去批判一個用真實說話,用真實生活的人。

過往那么多的青樓歌妓,其實沒有見過他如此寂寞、如此頹喪的時候,因為他的孤獨和頹廢從來都是在無人之時。只有走進他心里的人,才知道他光鮮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顆潮濕柔弱的心。蘇曼殊以為自己泥濘的心最適合滋長出清雅潔凈的荷花,事實上這世間美好的草木都種植在泥土中。唯獨蓮荷長在淤泥中,比之其它花木更圣潔無瑕,她被佛賦予了神圣的使命,這使命生生世世、永無更改。

蕓蕓眾生中,總是會出現(xiàn)那么一些傳奇人物,他們的與眾不同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記。有些人讓人記住的是容顏,有些人讓人記住的是身世,有些人讓人記住的是性情,還有些人是故事、是感動,而蘇曼殊讓人銘記的,是他的半僧半俗,他的萍蹤浪跡,他與無數(shù)紅顏的露水情緣。

或許我們不應(yīng)該怪罪他如此地不安定,姑且不說他生存在一個亂世,亂世之下沒有不被驚擾的人生。只說他是一只孤雁,孤雁的心因為喜歡白云,喜歡清風(fēng),才會有漂浮的美麗。勉強將一只大雁關(guān)進牢籠,不讓它再被風(fēng)雨相欺,要它努力去適應(yīng)一種安穩(wěn),這不是仁慈,而是殘忍,就如同將魚放逐在岸上,將樹種植于水中,將一株梅花移至夏天開放,叫一只秋蟬轉(zhuǎn)到寒冬死去。

不久后,蘇曼殊又從白云庵轉(zhuǎn)至韜光庵寄住,在這里,他似乎比在白云庵有所收斂。雖然他改不了貪吃的習(xí)慣,但是閑時倒也像個僧人,打坐品茗,誦經(jīng)寫詩,興致好時還會和廟里的僧者一起上早課和晚課,和他們坐一起,聚會研經(jīng),盡管他的思維總是比別人更加靈動和跳躍。寺院原本就是他紅塵之外的家,如若不是塵緣未了,蘇曼殊禪定于此,以后的人生或許就沒有那么多的變幻,只是佛史上成就了許多一代高僧,里面有他的名字。他永遠被排列在塵內(nèi)與塵外的邊緣,以過客的方式來人間走一遭,讓人想要忘記,卻又總是會想起。

我們每個人走過一段路程,都會感嘆,人生是這樣淡薄。因為無論多么努力地想要留下什么痕跡,或是在歷史上占有一席之位,但是來去匆匆,始終也只是個過客。在浩渺的時光風(fēng)云里,我們是一粒微小的沙塵,永遠都做不了命運的主人。在沒有知覺的時候來到世間,嘗盡人情百味,又帶著不舍與遺憾離開。明知道所有的結(jié)局都是一樣,一樣地杳無音信,可還是會去在意所有過程,在乎過程所帶來的驚喜與悲傷、痛苦與感動。

蘇曼殊也在意,因為在意,所以他無法安靜地寄身于一個地方,而選擇讓自己飄來蕩去。他害怕寂寞,害怕短暫的人生會在寂寞中結(jié)束。人的一生是由許多碎年流光拼湊在一起,片斷的組合才有了漫長。記錄一個人,便是記錄他歷經(jīng)的點滴故事、他的一世情長。這些都需要緣分,喜歡一個人,有時候說不出理由,只是那份感覺是別人代替不了的,所以便認定自己和他有緣。

在韜光庵,蘇曼殊寂夜聞鵑聲,作了一幅《聽鵑圖》,并題詩一首寄劉三。詩云:劉三舊是多情種,浪跡煙波又一年,近日詩腸饒幾許,何妨伴我聽啼鵑。其實蘇曼殊的一生,又何嘗不是浪跡煙波里,我們所能拾撿的,只是他生命中一些散落的碎片。多少故事已久遠,待到滄桑滿面時,我們對發(fā)生過的情節(jié)已經(jīng)忽略不計。只想在某個暮春的夜晚,聽一只杜鵑啼叫,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禪心 (1)

每個人隨著季節(jié)的流轉(zhuǎn)而倉促奔走,許多相似的情景夢里也曾有過。日子過得久了,我們往往會把結(jié)局當作開始,把離別當作相遇,把悲劇當成戲劇。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錯覺,又或者是歲月所設(shè)計好的陰謀。一路行來,除了四季的風(fēng)景追隨,還有自己的影子不肯離棄。我們永遠不必擔心有一天會和影子走散,也許它并不是與生俱來的仁慈,卻帶著無從選擇的使命。空虛時,可以和影子舉樽對飲,寂寞時,可以和影子靜靜說話。盡管如此,我們卻永遠無法和影子疊合、相擁。

季節(jié)倏然更替,從來不會跟任何人打招呼,不能逆轉(zhuǎn)它,就只好被它征服。你剛剛才從周敦頤的蓮花深處走出來,又跟隨杜牧的馬車醉倒在秋山的楓林中,而李清照的梅花亦從紙上跳躍而開,原本青澀的年華被催促著老去。蘇曼殊就是被時光這樣催促著,轉(zhuǎn)過一程又一程的山水,時而揚鞭策馬,時而搖槳泛舟,時而踽踽徒步。從杏花煙雨的江南,到櫻花似雪的島國,從肆意喧囂的青樓,到寧靜空寂的寺院,他不知疲憊地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將人生的戲劇進行到底,形形色色的過客永遠都只是他的配角。

清秋時節(jié),蘇曼殊應(yīng)楊仁山居士之約,從上海趕往南京,任教于楊仁山為培養(yǎng)僧侶、研習(xí)佛學(xué)而開辦的垣精舍,主講梵文。垣精舍向鎮(zhèn)江、揚州諸大剎招收僧侶,教以梵文,學(xué)習(xí)幾年后,再派往日本、印度留學(xué),進一步研習(xí)梵章。蘇曼殊對楊仁山是舉至為欽佩,認為:今日謹保我佛余光,如崦嵫落日者,惟仁老一人而已。那時的江南,一片香火勝境,印證了杜牧筆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佛法盛況。

斗轉(zhuǎn)星移,歷經(jīng)云水千年,許多舊物還在,只是人事早已偷偷更換。蘇州寒山寺、南京棲霞寺、鎮(zhèn)江金山寺,還有揚州的大明寺等各大寺院,出現(xiàn)過一代又一代得道高僧。他們在屬于各自的朝代里弘揚佛法,深悟禪理。蘇曼殊自問不是一代高僧,但作為一個年華初好的和尚,有如此成就亦令人仰慕。佛堂之上,雙手合十,塵間往事都散落成煙。其實蘇曼殊比任何人都活得清醒,他懂得繁華三千終究只是塵埃,時光會帶走所有確定與不確定的諾言,但他還是讓自己糾結(jié)于世間的情緣,做不到放下和遺忘。

佛不會拒絕任何一個行走在途中的人,無論他們需要多久時間才可以抵達靈山勝境,又或是有些人一生都無法抵達,只要有這樣的念頭,佛會盡最大的努力度化世人。在趕往靈山的路上,蘇曼殊算不上是一個半途而廢的人,盡管他沒有鍥而不舍地追求,但他亦不曾有過放棄。在陌上紅塵奔跑,心中仍念念不忘佛祖;醉倒在紅樓楚館,仍手持蓮荷,一次次拈花微笑。這就是蘇曼殊,他似乎不同于任何一個僧人,在他人生的紙張上寫著命定兩個字。無論他是否認命,這一生都沒有徹底擺脫命運布置好的這局棋。

這個寒冷的冬日,蘇曼殊一直寄身于金陵,主講梵文,甚至開壇說法?;蛟S是佛法的力量讓蘇曼殊有所收斂,以往來到秦淮,他都要流連于煙花柳巷,這一次他極力壓抑自己的情感,不去尋覓昔日的知己紅顏,但不尋覓并不代表他不會思念。多少次午夜醒來,看著院內(nèi)次第開放的寒梅,依舊會撩撥他的情思。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是這世界上最寂寞的人,因為再多的情感都無法將內(nèi)心的空虛填滿;有時候,又覺得自己無比地充實,因為他比凡人多了一顆禪心,比僧者多嘗了一分世味。

次年元月,就在蘇曼殊26歲之時,他東渡日本,到東京,與張卓身、沈兼士、羅黑芷同寓小石川區(qū)智度寺,每日以譯拜倫詩為樂事。對蘇曼殊來說,日本甚至比中國更讓他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時常會給他帶來故鄉(xiāng)的親切之感。事實上,日本就是他的故鄉(xiāng),自從父親蘇杰生逝世之后,養(yǎng)母河合仙是蘇曼殊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留戀這座城,是因為城里有他牽掛的人,有他割舍不下的塵緣。我們每個人亦是如此,對某個城市有著宿命般的眷戀,皆因了城中的某個人,或某片風(fēng)景。

 

題《拜倫集》

秋風(fēng)海上已黃昏,獨向遺編吊拜倫。

詞客飄蓬君與我,可能異域為招魂?

 

所謂愛屋及烏或許就是如此,有感覺的時候,喜歡的人和事,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世間人,始終逃不過一場又一場劫數(shù),聽上去像是圈套,其實何嘗不是自己甘愿跳進去。日子都是一樣,是我們將它過得陰晴圓缺,過到悲喜不定、愛恨交加。多么薄脆的人生,跳躍的思想和不可預(yù)知的情感常常讓我們無法主宰自己,不能主宰自己的時候,必然會被別人所主宰。

在生命的旅程中,蘇曼殊亦是摸索著行走,他不知道,何時會出現(xiàn)被荊棘阻擋的岔道,又會在哪里出現(xiàn)一盞引航的燈盞。這個四月,他繪制了一幅《文姬圖》。這位把胡笳十八拍彈唱得肝腸寸斷的絕代才女,深深地打動他的內(nèi)心。蔡文姬曾是匈奴的俘虜,蒼穹為她哭泣過,可是她同樣也用她斐然的才情俘虜了別人的心。這世間的債,本來就是你欠我來我欠你,沒有誰可以真正算得清。如若沒有蔡文姬的放逐天涯,又何來胡笳十八拍,那本煌煌的史冊上亦不會有她的一席之位。也許這就是佛家所說的得失,一次簡單的取舍,可以決定一生的命運。

五月,蘇曼殊任日本梵學(xué)會譯師?;蛟S是因為長時間的勞累奔波,他患上了腦病,經(jīng)常頭疼得無法歇息。盡管如此,蘇曼殊仍每日午前赴梵學(xué)會為印度婆羅門僧傳譯二時半。與印度梵文師彌君交游,原有共同翻譯印度詩圣迦梨達奢之長篇敘事詩《云使》之擬,但終因腦病擱置。六月,蘇曼殊選擇靜養(yǎng),陪伴養(yǎng)母河合仙旅居在逗子海濱。在這個叫櫻花村的美麗地方,他尋回了從前的寧靜悠遠。菊子當年給他傳遞消息的信鴿還在,而那個放飛鴿子的人卻早已風(fēng)塵無主。

趁著靜養(yǎng)的幾個月,蘇曼殊再一次回想他和菊子曾經(jīng)相愛的時光。依山臨海的小村莊,將他帶回到曾經(jīng)的青春年少,他重溫了初戀的甜蜜,也再度品嘗了那種失去的切膚之痛。說是一段人生插曲,卻將他傷得太重,亦是這一次致命之擊讓他皈依佛門,用心靈去審視佛的高度。他的選擇,也許是一個血性男兒茫然失措之時的沖動,但絕對不是懲罰。佛法的力量是我們不能預(yù)測的,它可以將一個人從罪惡帶回到善良,從沉淪帶回到清醒,從悲痛欲絕帶回至風(fēng)輕云淡。蘇曼殊當初絕望的心境,亦是在佛祖面前得到緩解,才有了勇氣走完以后的路。

九月,靜養(yǎng)之后的蘇曼殊返回上海,不消幾日,又趕赴杭州西湖,探看好友劉三。蘇曼殊再次住進了白云庵,這一次卻不同于往日,他沒有閑適的時間躲在庵里吃糖抽煙。因為此次適逢劉師培變節(jié),革命黨人猜疑蘇曼殊囿于感情而成為合污者,于是投函警告。一向灑脫的蘇曼殊卻為此事受了驚擾,立即離開杭州去了上海,只為以示清白。劉三作詩慰之:干卿緣底事,翻笑黠成癡。

人生草木匆匆,一個堅定的人亦會有柔軟的時候。也許我們的心足以抵擋人世飄搖的風(fēng)雨,卻還是會被一些突如其來的事件弄得措手不及。穿行在異鄉(xiāng)的阡陌上,我們常常會被一株草木劫持,被一粒塵埃俘虜,被一片風(fēng)聲拷問,只是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真正地將靈魂安置,無論我們將日子過得如何地小心翼翼,都不可能做到徹底地清寧。

情劫 (1)

有這么一首歌,是這樣唱的:一生只愛一個人,一生只犯一種錯然而誰的一生真的只愛一個人,誰的一生又只犯一種錯?無論多么簡單的人生,都會有無法抑制的風(fēng)吹草動,就像陽光下紛飛的塵土,肆意張揚。生存在這世間,就不能尋覓到真正的安靜,就算你有幸可以和自己相愛的人閑隱在某個人煙杳渺的深山,過上與世無爭的生活,那也該是過盡人世千帆之后的選擇了,之所以遁世,是因為需要療傷。

都說人的情緣牽系了三生,甚至有萬世不滅的緣分,這一世不能了斷的債,會輪回到下一世,下一世無法清算,又會輾轉(zhuǎn)到另一世,直到徹底緣盡,才算真正解脫。所以我們來到世上,不僅是完成個人的使命,更是來尋覓另一半的自己。有些人被許多段情緣縛身,終一生的時光來糾纏,耗盡心力,依舊無法掙脫宿命的網(wǎng)。我們是歲月的拾荒人,過往的時光都死了,如今所能做的只是打撈流光的碎片殘骸,祭奠曾經(jīng)有過的美好。

那一年的櫻花已化作春泥,那一年的杜鵑還在啼血,那一年的柳枝已成了送別最完美的禮物。蘇曼殊一世情緣就像傳說,太美,亦太迷幻。他是一個行走在人間水岸的孤單男子,總是不慎溺于愛的河流,他謊稱每一次失足都是意外,其實他甘愿一次次趕赴死亡。洶涌的波濤淹沒不了他的熱情,潮起潮落,那被海水打濕的衣衫又會烘干,連同他潮濕的心情。人生匆匆,看似短暫的光陰,卻已經(jīng)歷了千山萬水。一路感嘆塵緣如夢,卻將自己推向夢的深淵,每一次都是負傷而逃,如此輪回,他無悔。

我們看著蘇曼殊從日本返回上海,以為風(fēng)輕云淡,卻不知他的心已經(jīng)受過驚濤駭浪。蘇曼殊這一次日本之行,并非三言兩語所能道盡,因為發(fā)生了一段情感的奇遇,而這一段情感在他心底留下的痕跡,比以往那些都要真摯、深刻。都說命運給你關(guān)上一道門,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這世間所有的暗室都是自我封閉。只有自己才可以將自己推向懸崖絕境,決絕之人會不留退路,玉石俱焚。

聰明如他,多情如他,又如何肯將自己的心牢牢封鎖。心似冰河,只是再深厚的冰,冰底下的水也會湍流不息。所謂心如止水,只是說給那些經(jīng)受了巨大打擊的人聽的,待到傷口修復(fù),沉靜之后的心湖又將泛起波瀾。情感有如心跳,只要生命不斷,就不會有停止的那一刻。所以當蘇曼殊在東京一場小型音樂會上,邂逅一位登臺彈箏的妙齡女子時,他本該平靜的心湖再度掀起風(fēng)浪。

一位美麗如蝶的女子,潺潺的箏音,似蝶翩然飛舞,將蘇曼殊帶離喧囂,去一個無塵之境。那里有清流溪澗,鳥語花香,那里住著一位佳人,山林就是她的國。這位女子叫百助,日本彈箏女,有著輕盈的體態(tài),動人的姿色,秀麗端雅、風(fēng)情妖嬈。蘇曼殊心弦被她優(yōu)美纖細的手指撥響,任由她動情地彈奏人間獨有的天籟之音。有人說這是百助給蘇曼殊設(shè)下的情網(wǎng),可世間會有這么傻的女子,將自己一同捆縛進去,不留逃走的空間?

事實上,百助是多么無心,她只是一個淪落天涯的賣藝女子。每一天,用自己的箏音去取悅臺下的看客,一個連自己都無法顧及的柔弱女子,又何來心思去設(shè)計別人?如果說有錯,錯在她過于美好,錯在她不該動情。從選擇賣藝的那一天開始,就意味著她放棄從前的自己,戴上了華麗的面具,對著看客強作歡顏。她比任何一個人都要害怕,害怕自己會在某一天,為某一個看客動情,害怕自己會墜落情網(wǎng)不能自脫。

蘇曼殊不是一個平凡的看客,他甚至無須看清她的容顏,只在其流淌的箏音里就能讀懂她的心事 一個寂寞伶人孤獨無助的心事,她的琴音在怨嘆那些不解風(fēng)情的世間男子。然而深深吸引蘇曼殊的,是百助身上所縈繞的冷艷氣質(zhì)。蘇曼殊在中國一直流連于煙花柳巷,邂逅過無數(shù)才貌雙全的歌妓,也曾愛過,也曾棄過,也曾擁有,也曾失落。但這位生長在櫻花之地的日本女子所帶來的別樣風(fēng)情,讓他再一次陷入宿命的糾葛里。

因為愛慕,蘇曼殊聽完百助的演出,就匆匆去拜訪她,閱人無數(shù)的百助亦從蘇曼殊的舉止和氣韻里讀出他的不凡。那個午后,蘇曼殊和百助煮了一壺咖啡,靜靜地品嘗,濃郁的芳香彌漫了整個東京。直到黃昏,直至黑夜,時光匆匆走遠,余香還久久揮之不去。因為醇郁,所以銘心刻骨,不能忘懷。這份感覺,多年以后他們彼此想起時,心中仍難以抑止對美好的懷念。

這是一次漫長而深刻的交談,百助第一次對一個看客講述了自己悲情的身世。眼前這位年輕倜儻的男子讓她倍感親切,不曾握手,卻可以感覺到他指尖的溫度。一個人淪落天涯,嘗盡了人情淡漠,她渴望溫情和暖意,亦拒絕一些自己無法把握的關(guān)懷?;蛟S是同為天涯淪落人,相似的遭遇讓他們一見如故,認定此番邂逅是一段奇緣。蘇曼殊想起了千年前被貶為江州司馬的白居易,在潯陽江畔所遇見的琵琶女。他和百助的今生,莫非就是他們的前世?在歷史輪回的巷陌里,他們再度重逢,他還是當年的詩客,她亦還是那年的伶人。

這一晚,蘇曼殊給這位日本女子朗讀了《琵琶行》的詩句,講述了一段在中國史冊上流轉(zhuǎn)千年的情緣。這位彈箏女郎在夢幻中去了唐朝,看見了第一個為她寫詩的男子。這位男子轉(zhuǎn)世尋她而來,所以蘇曼殊這一生為百助寫的詩句最多。就在當夜,蘇曼殊就為她寫下一首詩碧玉莫愁身世賤,同鄉(xiāng)仙子獨銷魂。袈裟點點凝櫻瓣,半是脂痕半淚痕。一位多情的彈箏女,天涯海角覓知音,如今知音就在身邊,觸手可及的距離,她如何可以做到不為之傾倒?

蘇曼殊是個傳奇,已經(jīng)不可否認,無論是他的身世,還是他的際遇,或是情感和命數(shù),都不同于任何一個尋常人。這對于本就多情的百助來說,無疑就是夢的迷幻和誘惑。他用僧人的玄妙,詩客的情深,打動一個期待愛、渴盼愛的寂寞女人。在紅塵深處,他們有太過相似的情懷,人人都向往繁華三千,只有他們想要追逐一縷浪漫的孤云。在霧里穿行,忘記所處的國度,忘記朝代,忘記是僧人,是伶人。

蘇曼殊就是這樣輕而易舉地叩開了百助牢牢塵封的心門,她用多年的冷漠裝幀的門扉,被一個半僧半俗的男子毫不費力地推開,不知道是該歡喜還是該悲嘆。她幼稚地以為,這一次交心的長談是愛的開始。她傻傻地認為,第一個為他寫詩的男子將是她此生最終的依托。卻不知,戲還沒開場,就已落幕。沒等到百助卸下今日妝顏,做回昨天的自己,蘇曼殊再度絕情地選擇逃離。

當百助情真意切地打算以身相許,從此只為他一人彈箏,在櫻花樹下,在明月窗前,換來的卻是蘇曼殊無情的拒絕。他太壞了,明知道最終的結(jié)局是不會在一起,偏生要去驚擾她的平靜。他拒絕的理由是那么的冠冕堂皇,甚至讓人覺得他深情若許,有苦難言。就連拒絕,也用情詩代替,以為這樣可以減輕別人的傷痛。了卻塵緣,無以相投,于是含淚揮毫,寫下一首詩:烏舍凌波肌似雪,親持紅葉索題詩。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

恨不相逢未剃時,就是這么一句詩,讓百助無言以對,讓世人原諒他的罪,并且為他感傷,為他落淚。蘇曼殊反復(fù)地動情,反復(fù)地逃離,讓人無法猜透他究竟真愛于誰。如若是世間絕代紅顏,他又為何要一次次辜負?如若是靈山萬千的佛祖,他又為何不靜心參禪,而貪戀煙火人間?如若是他自己,又為何要在心口劃上一道又一道傷痕?

他是云,是雁,愛上了流浪,戀上了漂浮。似乎在風(fēng)中來往才美麗,在雨中穿梭才瀟灑。所以他不能落地,只能飛翔,每一次別離,就刪去前塵舊夢,讓自己漫步在云煙里。

宿債 (1)

人與人之間的相遇,是一場花事好,是一輪月正圓,只是再美的開始也終究要謝幕。緣盡之時,便是決絕轉(zhuǎn)身,那時候,任誰也拉不住。既知到最后都是別離,又何必去詢問相處的時間到底有多長久,何須去怪罪到底是誰辜負了誰。在情感面前,無論我們怎么做都是弱者,有些人自詡可以主宰情感,到最后卻還是被它戲弄。

或許我們應(yīng)當相信,蘇曼殊每一次和一個女子產(chǎn)生情感,都是出于內(nèi)心的喜愛。一直以來,他都活得那么真,一個活得真實的、至情至性之人,斷然不會戴著虛偽的面具生存于世。但蘇曼殊給世人的感覺,就是他不厭其煩地輾轉(zhuǎn)于他所鐘情的女人之間。無法抑制地放縱自己的情感,又不能掌控地選擇逃離,如此奔命,究竟是為了什么?難道宿命就真的在他身上設(shè)置了諸多意亂情迷的局?讓他僧不僧俗不俗地活著,灑脫又彷徨,歡喜又無奈。

有人說,蘇曼殊身上披著的袈裟是他游走于塵世的道具。是袈裟賦予了他傳奇,是袈裟給了他遁世的借口,也是袈裟讓他一次次地躲開眾人的譴責。如若沒有袈裟,他就再也不是一個和尚,只是一個倜儻風(fēng)流的年輕浪子,寫詩填詞,尋花問柳。因為這襲袈裟,蘇曼殊的詩句總離不開禪佛,離不開菩提明鏡。他的情詩參了禪意,所以被世人稱作情僧,盡管許多時候,他早已失去了做僧人的資格。

他放任情感,可是卻有尺度,蘇曼殊這一生愛過許多女子,也傷過無數(shù)女子,但他對她們只是靈魂之愛,從未有過肉體的交合。作為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兒,面對如花美眷,他可以做到如此鎮(zhèn)定,亦是尋常男子所不能及的。也許因為這份距離,讓蘇曼殊每次離開都可以做得相對地坦蕩、決絕。他忽略了,他掠奪的是那些女子的心,她們將心交付,換來的卻是漠然的背影。沒有什么比心重要,也許這些女子在乎的不是身子的貞潔,而是心的背叛。尤其是青樓歌女,她們嘗盡人間冷暖,最渴望的是得到一個男子真心的呵護。蘇曼殊給予她們希望,卻又無情地奪走,他要做的,或許是該在佛前懺悔。

也許由始至終,那個叫百助的女子就沒有怪怨過蘇曼殊,盡管她的心門被他叩開,他還在門外徘徊,不曾入住,就莫名地遠離。以為可以從此依從一個男人,為他紅袖添香,卻終究還是做回了伶人?;氐侥莻€喧囂的舞臺,繼續(xù)彈奏著無人能懂的箏曲。也許此生她再不希望會有一個男子聽懂她的箏音,因為世間知音只有一人,錯過了就不會回頭。她寧可孤獨老去,也不要一份無望的愛情。

她忘不了蘇曼殊給她的傷,更忘不了蘇曼殊帶給她的好。那個午后,那個黃昏,那個黑夜,那滿屋濃郁的咖啡香,至今還在縈繞。而她需要依附這些芬芳和溫暖,支撐著走完以后的路。人真的很悲哀,在不曾遇見蘇曼殊的時候,她雖然孤獨,至少心無所牽。自從有過一次刻骨的邂逅,她就再也回不到當初,被柳枝撩撥過的心湖就算停止了漣漪,亦不再似從前的平靜。所以說,有些愛莫若沒有,可人若沒有了愛,沒有了際遇,又是否太過貧乏?就像一株長在深山的梅樹,從出生到老去,年年歲歲臨雪傲放,縱算風(fēng)華絕代,亦是無人問津。這樣的美,要來又有何用?倒不如做一棵平凡的小草,長在陰暗潮濕的角落,卑微地活著,卻毫無怨尤。

然而,這位叫百助的女子卻在蘇曼殊心中烙下了深刻的印記。他們在一起的時光短暫得就如同燈火一閃一滅的距離,確切地說,相逢只在一首箏曲,相見就只是一個午后。我們應(yīng)當相信,一見鐘情從來都比日久生情更讓人向往,值得回味。多少人,一輩子都無法一見鐘情,蘇曼殊不能否認,他對百助的愛是一見鐘情。之前對別的女子亦曾有過剎那傾心,但都不及這一次來得深刻生動。她是翩躚起舞的蝶,她的翅膀就是跳躍的音符,流淌的箏曲,還有靈動的心思。那種驚世冷艷的美,輕而易舉就將蘇曼殊的心攝獲。

他自問是一個見慣佳麗的男子,卻依舊擋不住她的頷首低眉。她自問是一個心寂如玉的女子,卻被他一點微笑捂暖,一個眼神擊碎。兩情相悅的結(jié)局應(yīng)該是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可蘇曼殊卻偏生不要,他害怕自己負了如來又負卿。一片看似灑脫的云彩,一只看似勇敢的孤雁,其實心里薄脆如紙,懦弱到不知所措的地步。他傲然離去的時候,心卻在顫抖,那種惶恐與不舍交集的情緒,只有他自己獨嘗。蘇曼殊似乎習(xí)慣了這種方式,習(xí)慣了匆匆地相遇和別離,習(xí)慣了將所有的故事都導(dǎo)演成悲劇。

這是他命中的劫數(shù),與人無關(guān),卻偏偏扯痛了那么多顆心。他在別人的心里筑夢,不等夢醒,就倉皇逃脫。但他并沒有為此引以為榮,卻痛得無以復(fù)加。如此糾結(jié)的情感讓看客都覺得無所適從,卻又像中了毒似的,期待著他以后的人生章節(jié)。也許日本櫻花真的有著別樣魅力,蘇曼殊生命中幾段最深刻的情感都給了櫻花。而江南的煙雨帶給他更多的是一種迷離,如夢似幻,卻不刻骨銘心。

蘇曼殊逃到了印尼爪哇,以為將自己放逐到海角天涯,就能夠?qū)⑦^往淡淡忘記。漂游的思緒常常會被一片簡單的風(fēng)景劃傷,但在他俊秀的臉上永遠都看不到痛楚。在世人眼里,蘇曼殊是個灑脫的狂僧,又是個飄逸的詩人,袈裟遮掩了他內(nèi)心的迷亂,詩歌卻讓他擁有了許多羨慕的目光。事實上,蘇曼殊貪吃貪睡、貪圖享樂、貪戀美人,但他并不會因此怠慢荒廢對生活和革命的追求。他可以讓荒蕪的土地一夜之間春暖花開,也可以讓萬紫千紅在一瞬間紛落凋零。

蘇曼殊在印尼爪哇,任爪哇一所中華學(xué)校的英文教員,該校系光復(fù)會在南洋之大本營。這段時光,他的心因為思念百助而無法平靜,每當晚風(fēng)拂過衣襟的時候,他明白自己是真的徹底失去她了。調(diào)一杯濃濃的咖啡,聽一首流淌的箏曲,放飛情緒,讓自己陷入深深的回憶中,一個人,一想就是一整夜。那么多的遺憾無法拾撿,那么多的相思無從說起。這一切只能交給文字珍藏,盛放在人生的書卷中,不是怕相忘,而是他實在需要將儲藏在心底的情感做一次徹底地釋放。

 

為調(diào)箏人繪像二首

收拾禪心侍鏡臺,沾泥殘絮有沉衰。

湘弦灑遍胭脂淚,香火重生劫后灰。

 

淡掃蛾眉朝畫師,同心華髻結(jié)青絲。

一杯顏色和雙淚,寫就梨花付與誰?

 

寄調(diào)箏人三首

禪心一任蛾眉妒,佛說原來怨是親。

雨笠煙蓑歸去也,與人無愛亦無嗔。

 

生憎花發(fā)柳含煙,東海飄零二十年。

懺盡情禪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經(jīng)眠。

 

偷嘗天女唇中露,幾度臨風(fēng)拭淚痕。

日日思卿令人老,孤窗無那正黃昏。

 

這些時日,蘇曼殊寫詩,沒日沒夜地寫詩。他要將內(nèi)心顫抖的情愫傳遞給文字,在詩中釀造寬闊的碧海云天。他寫下十首本事詩,字字句句道出他對百助的思念與袈裟披身的無奈。他感嘆著:我本負人今已矣,任他人作樂中箏。他負的女子太多,可他對調(diào)箏人似乎有著不可言說的情結(jié)。這個日本女郎用最簡短的時光潛入他的心間,雖然還是失去,卻讓萍水相逢有了刻骨的深銘。

批命 (1)

若我離去,請你一定要在秋天之前將我忘記,因為我害怕那漫天紛飛的落葉,會讓你悲傷得不能自已。偶然寫下這句話,看似無意,又好像在祭奠一段從指端流失的華年。昨日流光如今日,今日容顏已改。當一個人總是感嘆過往的時候,意味著他的心已滋長了綠苔,就像一扇被歲月風(fēng)蝕的重門,角落里不知何時攀附了藤蔓和苔蘚。時間就是這么倉促老去,在你低眉沉思的時候,在你舉手揮別的時候,在你靜坐禪定的時候。

回首之時,歲月的忘川已被蒼茫風(fēng)煙所湮沒,其實我們每個人都一樣,深記來時的路,卻再也不能沿路返回。很多人一路行來喜歡留下印記,以為這樣就不會迷失自己。卻不知,一片落葉,一枚飛花,一粒寒雪,都會將路徑更改。這世間本就沒有什么是永恒,所以我們做任何事,愛任何人,都不要問緣由,不要問結(jié)果。你在此岸,看不到彼岸花開,卻可以想像春光陌上,又是鶯飛草長的一年。

在徹底失去一個人的時候,你能做的就只是追憶。懷念一個人,就要懷念與之相關(guān)的一切,讓自己沉醉進去,不留后路。當我們反復(fù)地讀蘇曼殊寫給彈箏人的情詩,就會完全忽略他也曾有過無情,甚至?xí)樗臒o情尋找感動的借口。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所謂情僧當如是,蘇曼殊的詩不是單一的人間男女情愛,亦不是純粹的佛法禪理。他詩中有情,情中有禪,讓讀過的人無不為之涕淚。

那個遠在日本東京的彈箏人,捧讀蘇曼殊為她填寫的詩章,心中又會是何種滋味?或許她甘愿用永久的離別,換取這諸多的深情厚誼。如若沒有辜負,沒有離棄,蘇曼殊又怎會用許多不眠之夜,寫下如此多的詩句。一個在千年前就為她寫詩的男子,輪回到今世,依舊不忘那一世的諾言。不由自主地想起三生石,那些關(guān)于前世今生的美麗傳說。那一世,他為詩人,她是歌女。這一世,他是僧客,她為伶人。他們因相逢而深刻,因錯過而美麗,許多時候,我們寧愿接受破碎與殘缺。就像一部戲劇,因為悲情的片段讓人深陷不已,繼而永世難忘。

1910年,27歲的蘇曼殊繼續(xù)任教于爪哇這所中華學(xué)校。空閑時間,除了寫情詩,另外還將一部英譯的《燕子箋》完稿。在此期間,蘇曼殊邂逅了莊湘之女雪鴻。人生無處不相逢,曾經(jīng)相愛的人,曾經(jīng)拋閃的事,總是會在你不經(jīng)意之時貿(mào)然而來。你以為會為過往的錯誤而倉皇不安,卻不知流年日深,彼此早已學(xué)會了平靜。當年蘇曼殊辭去莊湘的請求,拒絕和雪鴻成親,他雖心生愧疚,卻從不后悔。由始至終他都認為自己是佛前的芥子,雖躲不過命定情緣,卻終究不能貪戀人間情愛。

當蘇曼殊再度與這位美麗女子相遇時,發(fā)覺她早已懂得寬恕,像佛祖寬恕他的罪過,像風(fēng)原諒一朵花的芳香,像水包容一株草的招搖。時間真的可以將一切都淡去,只是在淡去之前,沒有人會相信,原來深刻的愛也可以那樣的無謂。蘇曼殊不同,他從一段情感中走出來,又跌進另一個故事里。杯中的茶還沒有喝到無味,又換上一杯濃郁的咖啡。對于蘇曼殊來說,雪鴻是那杯隔夜的苦茶,雖然苦,但早已涼卻,已經(jīng)再無品嘗的可能。而百助卻是那杯剛剛倒掉的咖啡,杯身還是熱的,芬芳久久縈繞不去。

蘇曼殊沒有告訴雪鴻關(guān)于他和彈箏人的故事,因為他們之間的篇章也早早畫上了句號。曾經(jīng)交過心的人無須太多言語,彼此都可以明白心底的秘密。只是相聚在一起,喝下一夜的苦茗,天亮之后又要分道揚鑣,過著毫無瓜葛的生活。雪鴻深知,飄零是蘇曼殊此生的歸宿,她已無遺憾,因為她明白這世間沒有哪個女子可以徹底將他俘虜擁有。做一片在他身邊漂浮過的云,投入過他的波心已然足矣。

仿佛蘇曼殊愛過的女人都那么地善解人意,她們可以默默地相愛,也從未有過任何的糾纏,似乎彼此在相愛之前就寫下了離別的契約。又或許她們都是驕傲的女子,不肯為一個觸摸不到的誓約而苦苦相逼。這世間的愛本就是你情我愿,打劫而來的幸福注定會是不幸。蘇曼殊是幸運的,他愛過許多人,又被許多人所愛。從來都是他辜負別人,而沒有人早先辜負他。在彼此結(jié)識的時候,就將愛情做了場賭注,下注的是紅顏,蘇曼殊是莊家。

他們在一起喝冷言熱語的茶,寫郎情妾意的詩,演陰晴圓缺的戲,那是因為他們還有足夠多的青春可以在塵世揮霍。他們曾經(jīng)微笑地唱著相逢是首歌,又含著淚說離別只是暫時的錯過。他們的人生就像冬日橫斜的枝影,絢爛的年華擋不住一夜風(fēng)雪。許多人第一次相逢也是相別,亦是因為如此匆匆,才會記憶深刻。而后所有的種種都只是在夢里,隔著現(xiàn)實的距離,傷害才不會那么重。

雪鴻帶上了蘇曼殊完稿的《燕子箋》,打算拿去西班牙馬德里謀求出版。他們這一次,重逢于渡口,離別于渡口。蘇曼殊是那株無花無果的菩提樹,雪鴻是那個提著空籃子打他身邊走過的婦人。相逢一笑,相離亦是一笑。他們揮手,直到煙嵐霧靄模糊了視線,再也分辨不清路在何方。此后車水馬龍、煙塵飛揚的世界,誰也不知道該去哪里尋找對方。

他終究還是病了,以為憑借一雙翅膀飛渡千山萬水,可以不懼風(fēng)雨來襲;以為轉(zhuǎn)身的剎那,就可以斬斷千絲萬縷的情愫。他多么希望生命中的宴會都是流水席,聚時歡喜,散后忘記。但他不是無情之人,雖做不到一生扶持,不離不棄,卻也不能做到冷漠無心,毫不關(guān)己。

 

本事詩三首

無量春愁無量恨,一時都向指間鳴。

我亦艱難多病日,那堪重聽八云箏。

 

碧玉莫愁身世賤,同鄉(xiāng)仙子獨銷魂。

袈裟點點疑櫻瓣,半是脂痕半淚痕。

 

相憐病骨輕于蝶,夢入羅浮萬里云。

贈爾多情書一卷,他年重檢石榴裙。

 

與緣相遇,與禪相守,紅塵是他的菩提道場,此生他將永遠生活在夢與醒的邊緣。許多人讀他的詩,讀到心痛不已,包括他自己。詩人常常被自己的詩句感動得淚流滿面,戲子經(jīng)常為自己扮演的角色投入到不能自拔。我們都是最平凡的人,因為平凡,所以會輕易被一段緣分打動,被一個路人劫持。

蘇曼殊原本是打算去印度的,卻病臥在床。在遙遠的異國他鄉(xiāng),一個人的羈旅生涯讓他深嘗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奈何囊中羞澀,他過得窮困潦倒,在給好友高天梅和柳亞子的書信中有寫著:咯血之疾復(fù)發(fā),羈旅六月,已費去七百余金,故未能赴印。蘇曼殊這一生似乎大多在潦倒中度過,長年的漂泊以及隨意的揮霍,讓他根本就沒有絲毫積蓄。病時就一個人躲在凌亂的小屋子里,坐擁棉被,喝水度日。

無論平日多么堅強,一個人病時心是最脆弱的,此時需要的是一個知曉冷暖的人陪伴在身邊,給予關(guān)懷與呵護。寂寞的時候,他喝一杯白水,感嘆這流水孤云的一生。想起剃度時法師為他批過命,說他此生注定情多。他卻猶自不信,認為自己只要誠心修佛參禪,便可以跳出三界,免去輪回,又怎會抵不過塵世的情劫?渺渺人世,形如虛幻,有一天,我們離去,帶不走世間的一草一木。

沉淪 (1)

繁華如夢,夢已無痕。塵緣路上,相遇是剎那,相忘也是一念之間。無法挽留的是時光,無法回頭的是情感,承諾是那么不可靠,我們經(jīng)??粗碌谋秤埃氉哉驹陲L(fēng)中淚流滿面。明知時光會帶走一切,連同你,連同我,可還是會害怕自己像青梅一樣徇香而落,像春雪一樣遇見陽光就消融,像蟬蟲一樣老死在秋天。

蘇曼殊自問是一個僧人,當看淡榮辱,無懼生死??僧斔粋€人躺在異國的病榻上,心底卻害怕,害怕會這樣悄然無聲地死去,在某個風(fēng)雨交加的白日,在某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一個人孤獨地死去。過往所有的夢想,所有的愛憎,就在瞬間灰飛煙滅。他甚至還來不及給這個世界留下一句遺言,沒有機會再看一次愛人的眼睛,沒有機會跪在佛前抖落生前的罪過。這世間,可以坦然從容面對死亡的人真的不多,或許他早已交代好了一切,死亡是自己給人生布下的最后一局棋。

所幸災(zāi)難都只是暫時的,一切都會過去,病得再久也會有康復(fù)的時候,就如同再漫長的雨季也會有停息的那一天,除非病入膏肓,世間再無醫(yī)治的良藥。我們都會走到無藥可救的那一日,要么自然老死,要么死于意外,結(jié)局都一樣,只是過程有長短之分。許多厭世之人總是會生出求死之心,可當生命真的結(jié)束的那一刻,難道不會心存悔意?可是離弦之箭,不能回頭,遺憾與悲劇就是如此造成。

病愈之后的蘇曼殊又重新找回了自己,那顆支離破碎的心慢慢地拼湊修復(fù)。他一邊靜養(yǎng),一邊任教,困窘的生活得以緩解。可他仍改不了貪吃的習(xí)慣,大病初愈飲食就沒有規(guī)律。抽煙、飲酒、吃糖,是他生活的樂趣。逝去的情感漸漸從心中放下,煙酒糖成了知己,醉了就寫一些歪詩。有時候連他自己都質(zhì)疑,蘇曼殊,你還是個和尚嗎?和尚不是該住在廟里,每日敲著木魚,背誦經(jīng)文,不是該粗茶素齋,六根清凈嗎?

可蘇曼殊起誓,他如此荒誕的行為,絕非是為了與眾不同,用來吸引眾生的目光。他只是道行太淺,克制不了自己,他喝酒吃肉,并不是單純地貪圖享樂,而是心底一種強烈的欲望驅(qū)使他需要釋放世俗的壓力。也許世人會以為這是最虛偽的借口,可蘇曼殊確實有他的資本,他睿智多才,悟性高。在寺院,住持遷就于他,佛祖亦包容他。在紅塵,他有交心的朋友,有生死與共的紅顏。世無完人,縱是佛,也會犯不可饒恕的錯誤,也會有不能彌補的缺陷。心生慈悲,學(xué)會容忍和寬恕,這樣人生才會有更多的樂趣。

蘇曼殊是一個在豁達與狹隘、堅強與懦弱之間徜徉的人,有時候他可以為自己的喜好不顧一切,有時候他又會壓抑心中的熱情,傷人傷己。每一天有太多的意外發(fā)生,沒有誰可以完全掌控好內(nèi)心的情緒,做到平靜舒緩、收放自如。人常常會為自己的矛盾懊惱不已,很多時候不能逆轉(zhuǎn),就只能認命,那些不肯相信宿命的人到最后都向宿命低頭。在歲月面前,誰可以做到不屈服?挺直的腰身總是被輕而易舉壓彎。就連悲壯蒼涼的歷史,厚重地橫在天地間,只消得一縷微風(fēng),就可以將之吹散。

經(jīng)過幾個月的時間調(diào)整,蘇曼殊徹底從迷夢中清醒過來,他覺得那顆沉溺于愛河的潮濕的心,需要在陽光底下狠狠地晾曬。打點行囊,羽翼豐滿的蘇曼殊又將遠行。都說在哪兒失去,就回哪里尋找,蘇曼殊選擇去日本,不是為了尋找什么,但他確實在那里丟失了太多。他沒有去東京,而是選擇去橫濱,那個他出生的地方。沐浴咸澀的海風(fēng),他始終忘不了自己是那只飄零的孤雁,往返于蒼茫的天地間,不知道哪一天就結(jié)束了歸程。

在日本,蘇曼殊繼續(xù)創(chuàng)作小說《斷鴻零雁記》,這部小說是他的成名代表作。一個人來到世上總會留下些什么,文人會留下畢生的作品,畫匠會留下墨寶,伶人會留下戲劇,哪怕是最平凡的人也會留下值得珍藏的遺物。而活著的人,則需要依靠這些物品去將之懷念,直到有一天徹底被歲月的風(fēng)塵掩埋,了無痕跡。歷史無言,它能告訴我們的,也只是微小的一部分,多少殘陽如血的故事,都湮沒在黃塵古道中,消失在浩渺煙波里。

也許我們該感恩,因為捧著一本泛黃的書卷,欣賞一幅蒼章舊畫,觀看一出古老的戲曲,是多么渺幸福。或者說,活著就是一種幸福,可以肆無忌憚地懷想過去,可以邂逅許多段感人肺腑的情緣,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愛自己想愛的人,寫自己想寫的字,喝自己想喝的茶。盡管這期間會有太多的無奈,生出太多的枝節(jié),可生命存在,就有它的意義,就有無盡的機遇。用一顆容忍的心、大度的心生存于世,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19111010,革命黨人于武昌起義,推翻清王朝統(tǒng)治。蘇曼殊聞訊,大為興奮,認為此乃振大漢之天聲,遂急謀回國。奈何其生活又陷入窘迫,窮病交加的他只好將滿腔熱情暫時擱置。我們總以為日子過得久了,對于許多事許多人都會倦怠,曾經(jīng)的海誓山盟到如今不值一提,過往的一懷熱血到如今冰涼似水,卻不知一些情結(jié)扎進心里,就如同刺青,再也沖洗不掉。

對于蘇曼殊來說,情、畫、詩、禪、革命就是他心里的刺青,隨著年輪一起長出更深的印記。無論沉寂多久,這些情結(jié)都不會淡去。身處亂世,蘇曼殊有著太多的追求和夢想,他希望自己是一個力挽狂瀾的志士,是一個普度眾生的高僧,是一個掌管天下癡男怨女的徇情官,也是一個揮毫潑墨的詩客。也許這才是他夢寐以求的人生,縱然無法盡善盡美,卻亦不會有太多的缺憾。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夢,夢著是一個江湖俠客,有著詩魂劍膽;夢著是一代英明圣主,可以君臨天下;夢著是一個風(fēng)云謀士,能夠大浪淘沙。

武昌起義,上海光復(fù),有如在蘇曼殊的心里投入一塊巨石,激起萬丈浪潮。漣漪在心湖深深蕩漾,久久不能平復(fù)。這時的蘇曼殊卻不如以往那般瀟灑,背著行囊渡船歸國,參與一場驚天動地的革命事業(yè)。任他心急如焚,但苦于囊中羞澀,只得忍耐。畢竟他不是飛雁,只要展開雙翅就可以漂洋過海。你自是有一身傲骨,殘酷的現(xiàn)實亦會將所有的棱角和鋒芒磨盡。

這一年的十一月,蘇曼殊為籌措歸國的旅費決心典當燕尾烏衣,賣掉他心愛的書籍。都說錢財乃身外之物,都說千金散盡還復(fù)來,對于有一定資本的人來說或許是如此,可對于某個一貧如洗的人來說,卻成了深邃的諷刺。人在饑寒交加之時,會為一個饅頭點頭,為一杯白水彎腰,為一爐炭火下跪。而這些唯一的目的,就是活著,為自己活著,為牽掛自己的人活著,為活著而活著。這時候,蘇曼殊用英文翻譯的《潮音》已出版,由日本東京神田印刷所印行。為此,他不得不在日本橫濱滯留了一些時日。

寒冷的冬天,輕揚的雪花給晦澀的生命帶來清涼的浪漫。雨和雪,是他前世的情結(jié),在這個習(xí)慣疏離的人世間,可以讓人感動的是神奇的大自然風(fēng)光,也許給不起永恒,卻可以一次次在無人問津的渡口將你收留。

 

 

 

 

 

 

 

 

 

 

 

 

 

 

 

 

 

 

 

 

 

 

 

 

 

 

 

 

 

 

    本站是提供個人知識管理的網(wǎng)絡(luò)存儲空間,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不代表本站觀點。請注意甄別內(nèi)容中的聯(lián)系方式、誘導(dǎo)購買等信息,謹防詐騙。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quán)內(nèi)容,請點擊一鍵舉報。
    轉(zhuǎn)藏 分享 獻花(0

    0條評論

    發(fā)表

    請遵守用戶 評論公約

    類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