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講屯卦，屯卦是一個很好的卦，為艱難困苦中建立新氣象的卦，同我們目前的國運正相關(guān)。

研究這個卦，也使大家可以知道研究《周易》是怎樣的方法。前面講乾卦、坤卦，對于研究的方法，還是不大清楚?，F(xiàn)在講屯卦、蒙卦以后，對其它的卦就會比較曉得研究──限于《周易》本身的研究。

我們可以看出中國文化之祖的這部《易經(jīng)》，不必要擺出一分神秘的面孔，但也不可以輕視它。《易經(jīng)》原始是一本卜卦的書，后來加上文王、周公、孔子等等的演進，把卜卦的作用，變成文化的道理。

屯卦是一個卦名，當(dāng)研究一個卦的時候，就應(yīng)該會畫這個卦，屯卦為水雷──囗屯，上面一個坎──三卦，下面是震──三卦，上下卦亦可說是內(nèi)外卦，內(nèi)（下）卦是震卦，代表雷電，有雷鳴震動的現(xiàn)象，外（上）卦為坎，代表水?？吹竭@個卦，就如一幅圖案，假想是一個大海，內(nèi)在的海心里面有雷電的震動，就是整個事實的現(xiàn)象，內(nèi)在醞釀一個巨大的力量在變動、震動，這就是卦的現(xiàn)象，需要先了解它大概的現(xiàn)象。其次卦名是屯卦，屯卦的上卦為坎，代表水，下卦是震卦，代表雷，水雷屯。我們知道一句成語“屯積居奇”，就是把東西擺在那里，古時倉庫就叫“屯”，如《三國演義》中的文字。江東孫吳當(dāng)時的經(jīng)濟──古代歷史有一個大缺點，經(jīng)濟方面的事，根本不寫，像作戰(zhàn)時的經(jīng)費從哪里來？歷史上從來不談，只有很少數(shù)的偶爾談到。──-非常貧乏，正好遇到好人魯肅家里很有錢，他就說經(jīng)濟方面并不困難，“魯指屯”，魯肅指著屯說，你們到我家里拿好了，我倉庫的東西都可以搬去，就靠這一件幫忙，東吳政權(quán)的經(jīng)濟就建立起來了。這說明屯卦是倉庫的代表，事實上古代的屯字是“戈”，其一橫代表一畫開天地，其一直一勾，是像草，草在地下生根而地面上只長出一點點，春天到了，冬天枯了的草，在地下生根，剛剛萌芽，這就是屯的現(xiàn)象。

現(xiàn)在我們先了解了屯卦的這些觀念和意義，這是淺近的了解，不要對它作高深的看，不過也不可完全把它看作淺近的。世界上最高深的學(xué)問都是平淡的，由平淡中可以找出真東西來，上面我們已經(jīng)把屯卦平淡方面的意思解釋了，現(xiàn)在再看它的卦文：

“屯，元、亨、利、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

屯是一句，是卦名，“元、亨、利、貞。”這是說卦德，這四個字代表了屯卦的卦德。以現(xiàn)代的觀念說，這個卦的性能，包括了四個大的因素，這四個性能都是好的，“元、亨、利、貞”，在乾卦里用到，在其它的卦里，不一定會用到這四個字。這四個方面，屯卦都占全了。這四個字的解釋，在乾卦里面我們已經(jīng)說過，在這里不再重復(fù)了。但要注意的是，乾卦的“元、亨、利、貞”是乾卦的代表，到了坤卦的利貞，還有附帶條件，是利牝馬之貞，那么這個屯卦又怎么可以和乾卦──宇宙的根源一樣，并駕齊驅(qū)，等量齊觀呢？屯何以會具備了元亨利貞這樣好的因素呢？我們就要追問了，于是發(fā)現(xiàn)屯卦是由乾卦變出來的，所以有這個性質(zhì)，才有這個功能，等于中國人的古話說：“龍生龍，鳳生風(fēng)，老鼠生兒打地洞”，事情是有來源的。屯卦一定是由乾卦變來的，那么看乾卦，乾卦的六爻是完整的陽爻，從乾到屯卦的演變過程，是外卦兩爻在變，內(nèi)卦亦是兩爻在變，內(nèi)部外表都在變，如一枚桔子內(nèi)部開始在腐爛了，或者一粒種子里面開始在生芽了，這是內(nèi)部的變，外卦中心不動，可是外面的環(huán)境，上下都在變，需要變，不得不變，等于一件事情，內(nèi)在必須要變，不變不能生存，外在的環(huán)境要變，可是中心不變，我們要從這一方面來看屯卦，就知道和乾卦有關(guān)系。

我們?nèi)缧挠兴?，不能決定，求之于鬼神、求之于人都解決不了，只好求之于卦的時候，這個屯卦的卦象，在周文王的判斷：“勿用，有攸往，利建侯。”這一個解釋，問題在“勿用”兩個字：前面乾卦中曾經(jīng)講到“勿用”兩個字，并不是不可用、不能用、不應(yīng)該用，不是絕對的否定，是很活動的不要用，暫時擺在這里，是有作用而不要去用。如個人的事業(yè)，有一個機會，可是不必去打主意，如果主動去打主意，反而要出毛病的，等這機會自動地來到時再動。但是“有攸往”有所往，有一條路在前面，有很好的光明遠景，最有利于建立諸侯。“利建侯”是中國古代文化，中國古代的建侯，就是地方封建，建立諸侯去創(chuàng)業(yè)。假使做生意，將來可以變成大生意，創(chuàng)出事業(yè)，乃至擴大范圍，設(shè)立分公司，這是文王對屯卦的解釋。

“象曰：屯。剛?cè)崾冀欢y生，動乎險中，大亨貞，雷雨之動滿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寧。”

這是孔子對屯卦的研究，都是好話，假使做事業(yè)問運氣，好運來了，這里有一個哲學(xué)，天下的事情，當(dāng)好事來的時候，都有困難，不經(jīng)過困難而成功的，絕對不是好事，輕易得到的，很快就會失去，這就告訴我們一件真正成功的事業(yè)，沒有不經(jīng)過困難來的?？纯鬃又v：“象曰：屯，剛?cè)崾冀欢y生。”這個屯卦是剛?cè)崾冀恢螅瑒偱c柔是絕對相反的，是矛盾的，這內(nèi)卦震為雷，雷電是陽剛之氣，坎卦為水，是柔，一剛一柔，正在矛盾相交，雖然矛盾，但矛盾中往往產(chǎn)生新的東西，這是必然的法則。所以剛?cè)醿蓚€剛剛開始交，等于男女談戀愛，在開始交往的時候，中間有很多的困難，或者一個件事業(yè)，交一個朋友，個性不同，當(dāng)中會有極大的困難。透過“剛?cè)崾冀欢y生”這句話，可以了解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一件好事的產(chǎn)生，并不那么簡單，大而言之，一個好的歷史局面的完成，很不簡單，譬如革命的完全成功，也就“剛?cè)崾冀欢y生”，真不知道要經(jīng)過多少艱難困苦。

為什么孔子如此說？他繼作解釋：“動乎險中”，這個卦的動爻，動得很險。如果講革命這真是一個革命的卦了，因為在新開創(chuàng)一個事業(yè)，動起來是動在危險的當(dāng)中，從象上來看，如在海底，要用力沖上來，沖破上面巨大的壓力是十分困難的，但是人沒有危險在前面是不會努力的，有困難、有危險，則反而促成人努力爭取成功，動乎險中，才會加倍努力，也特別謹(jǐn)慎小心，大意了一定出毛病，所以文王解釋這個卦是大亨，大吉大利，但是要貞，要堅定地走正路，在危險當(dāng)中動，走歪路就不對了。

這個卦代表的現(xiàn)象是在大雷雨中，下面在打雷，雷上在下大雨，在高山頂或在飛機上可以看到，下面是一大片烏云，正在下雨，而烏云的下面閃光，就是雷電，就是屯卦的現(xiàn)象。雷雨之動滿盈，滿山滿野，滿坑滿谷，都是水，這代表了地球人類歷史的開創(chuàng)，如大禹治水以前，開天辟地的時候，到處都是荒蕪，沒有文明，昏天黑地，因為這樣沒有開創(chuàng)的基業(yè)，欲開創(chuàng)，宜于建侯，但永遠不寧。這就是更了解了一個人生哲學(xué)，一個人不管在哪里做事業(yè)，欲想成功，永遠是不寧的，欲享福而事業(yè)成功，這是不可能的，如果想有所建樹，那是永遠不能安寧的。人都想功名富貴，想成功，又想留萬世之名，又最好不要勞累，這是辦不到的。只有蘇東坡這位絕頂聰明的人，有過這樣的妄想。他因為自己大聰明了，一生在政治上都遭遇到挫折，所以作了一首詩：“人人都說聰明好，我被聰明誤一生。但愿生兒蠢如豕，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他前面三句講得蠻有道理，最后一句又吃虧了，又太聰明了，天下哪有這種事情？有一個故事，一個人一生太好了，死后閻王判他還是到世間做人，可是投胎做人時要成為怎樣一個人呢？閻王讓他自己決定，于是他說他只希望：“千畝良田丘丘水，十房妻妾個個美。父為宰相子封侯，我在堂前翹起腿。”閻王聽了以后，站起來說：“老兄！世間如有這種事，你做閻王我做你。”由這個故事，再看《易經(jīng)》，就了解人生，凡有所建樹，一生永遠都在勞累，“宜建侯而不寧”，這就是開創(chuàng)事業(yè)的現(xiàn)象。

“象曰：云雷，屯，君子以經(jīng)綸。”

《彖辭》說囗屯卦這個圖案畫的現(xiàn)象，代表云、雷、屯?？梢哉埉嫾耶嬕环芎玫耐拓缘默F(xiàn)象，但要注意，屯卦明明白白是水雷屯，為什么到了《彖辭》里，硬改成“云雷屯”？因為云里有水，而坎卦的性質(zhì)是水。而代表有大的力量，這種現(xiàn)象，則“君子以經(jīng)綸”，君子是儒家對于一個有道德、學(xué)問、志氣、修養(yǎng)等等的人的稱呼，所以一個這樣的君子，就不怕昏天黑地、四顧茫茫的環(huán)境，要打破天地所給壓迫的環(huán)境，打破人事所給壓迫的環(huán)境，自己要十出來，這是人為的現(xiàn)象，所以人要效法這種精神去經(jīng)綸。“經(jīng)綸”一詞是從《易經(jīng)》這里來的，包括了經(jīng)營、創(chuàng)業(yè)、管理許多意義。如織布一樣，直的絲為經(jīng)，橫的絲為給，亦即縱橫。所以《象辭》告訴我們，看了屯卦的卦象，就要效法它的精神，如何直的、橫的，乃至于圓周的，四面八方去創(chuàng)業(yè)經(jīng)營。

卦辭、《彖辭》、《彖辭》都容易解釋，如再詳細發(fā)揮，各人的說法就不同了，也不必說古人的說法都了不起。古人對《易經(jīng)》著了那么許多書，各家有各家的說法，不能說哪一家對或不對，我也有我的說法，大家以自己的學(xué)識修養(yǎng)，也可以寫一本自己的看法。乃至就屯卦的（辭》或《彖辭》，就可以寫一本很好的創(chuàng)業(yè)哲學(xué)的書，以開創(chuàng)事業(yè)來解釋《易經(jīng)》屯卦。做生意的人也可根據(jù)屯卦的道理，寫一部關(guān)于工商管理的《易經(jīng)》著作，行政管理、報業(yè)管理都可以寫，寫下來就是《易經(jīng)》的解釋，就是這么回事！看多了哈哈一笑，反正你說你的，我說我的。

下面爻辭，看來頗為討厭，可是前面我告訴大家學(xué)《易》的方法，并不是那么艱澀和難懂，介紹給大家方法，以后照著去研究，差不多在這一套法則上，都可以走得通的。

“初九，磐桓，利居貞，利建侯。象曰：雖磐桓，志行正也，以貴下賤，大得民也。”

屯卦的第一爻，為陽爻，假如卜卦這一爻是動爻，又假如卜卦的目的是問為了創(chuàng)一個事業(yè)，那么他是“磐桓，利居貞，利建侯”，亦都不錯，做生意將來一定發(fā)財。再看下去，《彖辭》，孔子看這個卦所說的，這是一個新的政治局面開創(chuàng)的大卦，看文字就懂了。現(xiàn)在再加上進一步研究，什么叫“磐桓”？現(xiàn)在的文字，一句或幾句合起來是一個思想，古代的文字，一個字代表了好幾個觀念。磐是大石頭，桓是草木，這個現(xiàn)象，是一塊大石頭壓在土地上，這土地就不能利用了，但土地的草木怎么辦？從石頭的旁邊長出來了。桓則是草木虬結(jié)的現(xiàn)象，這樣的草木從壓著的大石旁長出，就是磐桓的現(xiàn)象。后來在文學(xué)上，描述老朋友見面，陪著玩幾天，就說“磐桓幾日”，就是表示友情虬結(jié)不清，逗留一番。在這里是說初九這一個陽爻，代表生命的生發(fā)之根在下面，上面雖有那么多陰爻像大石頭一樣壓在上面，可是這個要生發(fā)的根，永遠是壓不住的，終于要磐桓出來。這種現(xiàn)象是好事情，可是需要時間，需要等待，不可急。利居貞的居，就代表站穩(wěn)在那里，慢慢地等待，很正地等待，不能動歪腦筋，不能走邪路，等到石頭外面的草木成林了，變成觀光石頭，可以供游人野餐了，更大一點可以利用了。所以孔于說，雖然是虬結(jié)不清，但以整個卦象來講，中心思想是純正的，行為是純正的，那便沒有問題，不正就成問題了。但是如果這個卦象，以人生政治的道理來講，以貴下賤，這是很難做到的。中國歷史上做領(lǐng)導(dǎo)人的有四個字“禮賢下士”，對人有禮而謙下，向不如己的人請教，就自然得到群眾的擁護，自然得到老百姓的擁護，大得民心。何以叫“以貴下賤”，在《系傳》里講過，陽卦多陰，陰卦多陽，這個屯卦，是陰爻多，陽爻少，只有兩爻，物以稀為貴，而這個時候，最怕傲慢，所以說建侯的事業(yè)，革命的事業(yè)，要以貴下賤，便大得民也。這是孔子的《彖辭》，對文王爻辭所作更進一步的解釋。

“六二，屯如囗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女子貞不字，十年乃字。象曰：六二之難，乘則也，十年乃字，反常也。”

這些文字更難解釋了，不曉得說些什么？小時讀《易經(jīng)》，遇到這些地方，簡直想把它燒掉，照文字表面看，“屯如”──屯就屯，下面放個如字干什么？“如”──在抖動？“乘馬班如”──騎了一匹斑馬？“匪寇”──土匪來搶了？“婚媾”──土匪來搶親？“女子貞不字”──這被搶走的女人硬不答應(yīng)他？“十年乃字”──等過了十年，總算被他感動了，嫁給他了？這是一部搶婚強盜小說了，這些到底是什么鬼話？而且根據(jù)什么來說的？又不是在城隍廟前摸骨：“先生命好，長的是猴骨。”花了兩百元還被罵成猴子。我們再看孔子怎么說法廣象曰：六二之難，乘剛也。”六二這爻是有困難的，在困難中成功。“十年乃字，反常也。”十年嫁人是反常，這也不通。以現(xiàn)代的情形來說，大學(xué)里的女同學(xué)，一排一排地坐在那里讀博士，還沒有嫁人，如果照《易經(jīng)》這里說來是“反常也”，那么正常的該幾時出嫁？照過去看到女孩子十四歲就出嫁，男孩子十六歲就結(jié)婚，是平常的事，難道二十五歲不嫁就反常嗎？這是沒有標(biāo)準(zhǔn)的，那么到底講些什么？如果做國文老師，看到學(xué)生寫出這樣的文章，一定用紅筆批上“不通”兩字，是要給零分的。

現(xiàn)在我們研究《易經(jīng)》的道理，慢慢看六二，屯卦的第二爻，這就要看整個卦的圖案了。第二爻的下面初爻是陽爻，上面是陰爻，在前面一排都是陰爻，或者勾畫一個圖畫，前面是成列的森林，后面陽爻是一部開山機，欲向前推動，在這情形之下，仔細一看，便發(fā)現(xiàn)文章寫得很好了。“屯如”，如是“像那個樣子”，是白話文中的“似的”意思。如“胖了一些似的”、“瘦了一些似的”等等。“屯如”就是“屯積在那里似的”，“邅如”即“好像有一條很綿長的道路要我們?nèi)プ咚频?#8221;。“乘馬班如”，佛教中有大乘小乘之分，這個乘宇在梵文中，原來是車的意思，西方譯成英文就是車字，一點味道都沒有，工具改了，將來豈不要譯成大飛機、小飛機，還是中國人高明，譯成乘字，乘車、乘船、乘馬、乘飛機、乘太空船都可以，是人乘著交通工具，于是把真正的意義表達出來了。這里說乘馬，為什么說乘馬，不說乘車或乘牛，在《說卦傳》中說，震卦為雷的符號，而在動物中，震也是馬的符號，屯卦的內(nèi)卦為震卦，所以進一步到了第二二爻為乘馬?？鬃右苍凇跺柁o》中解說“乘剛也”，因為在下面初爻為陽爻的力量在推動，陽為剛，是乘馬。至于“班如”這兩個字很討厭了，看了古人好多家的解釋，改成斑點的斑，說了很多，非常啰嗦，其實班如就是班如，前面一排陰爻，就和站班似的，又何必亂加解釋？所以我常常感嘆，有人做學(xué)問一輩子，變成書呆子，書呆子者廢物之別名也。實際上這種古書只要研究它本身的文字，不必多加注解，千萬不要改為斑點的斑而成為斑馬，我們中國古時是沒有斑馬的，不要搞錯了。“匪寇，婚媾”，又哪里來的一個土匪？而且還要搶親？照古人的解釋多得很，越解釋越糊涂，要變成神經(jīng)病的。我們在本卦上看，《易經(jīng)》明明告訴了我們，并不需要我們?nèi)プ髂敲炊嗟慕忉?，從本卦上看，只要把陰陽的道理抓住，知道它是一種影射的、象征性的比方，就知道匪寇的來歷。因為初九以后，都是陰爻，到了第五爻有不正之象，為什么說婚媾？因為交互卦的內(nèi)卦，變成了坤卦，坤者純陰屬女，乾卦屬男的，這個圖案上就看到，在半路上第五爻跑出一個小人要搶婚，坤卦代表女子，這個卦本來是兩個男人，在很多女性的中間，其中一個看到女子就搶，可是這個女于本性堅貞，因為坤卦本身雖然是陰性，但至中至正，所以不字。這個“宇”，在古代的《易經(jīng)》，不是“字”而是“孕”，我看了很多古代的《易經(jīng)》，認(rèn)為“不字”應(yīng)該是“不孕”，后來印錯了，便將錯就錯成“貞不宇”。字是解作出嫁的意思，如真研究古禮的話，字的意思并不是出嫁，而是定婚為字，所謂男娶女婚，婚才是出嫁，所以這里該是貞不孕，十年乃孕，是十年之中不懷孕的現(xiàn)象，因為這里都是陰爻，中心沒有東西，所以用女人懷孕，另一個新生命產(chǎn)生的道理來說明，十年以后才懷孕，所以孔子說反常?？鬃诱f反常是有道理的，不能說沒有道理，因為孔子研究過，“六二之難”不要忘記研究這個卦的本身，人生步步有艱難，六二的艱難是乘剛也，后面有剛，等于在西門町，前面有六個女的像排班一樣在走路，后面有個太保在追，十年乃孕反常也。

推開卦與不卦的問題不說，只講這一段文字就有很多的人生哲學(xué)，這又是另一個觀念，所以做學(xué)問要有自己的智慧，東方文化的教育，不是教人認(rèn)識一件事情而已。西方現(xiàn)在講啟發(fā)教育是最新的教育，其實我們中國人幾千年來都是這一套啟發(fā)教育，古今中外都是一樣，都是啟發(fā)的，沒有教人把知識灌進去的，這里就啟發(fā)自己有很多人生哲學(xué)的道理。譬如“屯如囗如”，每個人的人生都是這四個字，人生的起步都很難，誰能夠知道自己的人生前途？每個人生都是處境艱難，而前途茫茫，不知所以。“乘馬班如”，得意的時候，風(fēng)云際會，“匪寇，婚媾”，到處都會上當(dāng)、受騙、結(jié)合，所以“女子貞不孕”，人要像女人守貞節(jié)一樣，自己要站得正，有時候一等待，十年不嫁人，所以孔子說六二之難乘剛也，要至剛、至中、至正，從這些可以看到另一面的東西。

以后的卦研究起來，都是很麻煩的。

“六三，即鹿無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幾，不如舍，往吝。象曰：即鹿無虞，以從禽也，君子舍之，往吝，窮也。”

這個卦講到這里又不同了，又像武俠小說了。先就字面上解釋，“即”是半虛半實的字，鹿是頭上有角的獸，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有些后來的《易經(jīng)》，說這個字是山麓的“麓”，說是山腳下的一排森林，好多家都在爭論這個字。虞，是古代的官名，虞人是農(nóng)林部的管理員，近似現(xiàn)代美國的天然動物公園的園長，或農(nóng)林畜牧廳長。這里敘述的，等于一幅打獵的畫面，一隊獵人到了山邊有一排森林。我們中國武俠小說常寫道：“逢林不入，窮寇莫追。”追敵人追到樹林里了，不要追進去，恐怕里邊有埋伏。這里是說打獵到了山腳的樹林邊，沒有山林管理員帶路，不能追進去。“君子幾”，有知識的人，碰到這種情形，自己要有智慧，要機警了，不要硬闖，鉆進去了說不定要送命。“幾”像電氣開關(guān)，一進一退，要在一念之間下判斷，所以要“舍”，不要進去了。“往吝”，如果進去了，一定倒楣。據(jù)我的研究，還是“鹿”字對，誰教我們加一個“林”在上面？就是打獵，看到一只鹿，拼命追到山邊一個樹林中鉆進去了，何必加上一個“林”字，自找麻煩。“即”就是追趕，“即鹿”就是追趕鹿，趕到一個地方，像部隊作戰(zhàn)一樣，地區(qū)地形一點都不熟，沒有向?qū)?，結(jié)果這一只鹿鉆到樹林里了，這個情況更不利，與其這樣，就應(yīng)該知機警惕，不如放棄它。這就告訴我們，在人生中看到一個獵物，本來可以拿到的，可是只差那么一點點就拿不到，而這一機會跑掉了，情況不明，如果還拼命去抓，不必用《易經(jīng)》的道理，試想它的后果，不要周公、文王、孔子，不必靠鬼神，一個有智慧的人就知道，勉強地前進，最后便很難說了。吝就是慳吝，不是好現(xiàn)象，艱難困苦都來了。

我們看這個卦象，前進是陰爻，黑暗的；退回來有陽爻，是光明，這就是孔子在乾卦中告訴我們的，人生最大的哲學(xué)是在“存亡”、‘“進退”、“得失”這六個字，一個最高明的人，就是在這六個字上做得最適當(dāng)，整個歷史的演進也是在這個字之間，該進的時候進，該退的時候退，如果在這些地方搞不清楚，就太沒有智慧，太不懂人生，也太不懂做事了。照上面我們的觀念來看孔子的彖辭，便完全通了。“即鹿無虞，以從禽也”，就是打鹿沒有向?qū)А?#8220;以從禽也”，飛的為禽，走的為獸，中國文字并不是呆板的，古文里“禽”與“擒”有時候固然通用，但古人硬把這里的“禽”字解釋為“擒”的意義，在此并不十分恰當(dāng)?shù)?，禽就是禽?#8220;以從禽也”，讓它飛掉，不是很簡單嗎？又何必著書立說、硬討論一番？為了這一個字，有幾百字的文章加以注解，可以拿博士學(xué)位，東抄西拉的，千古名言，由孔子說起，說到將來的世界，都抄上去了，這樣似乎教人不忍心不給他學(xué)位；但如果真給了他學(xué)位，又覺得對不起上帝，因為這些說法太不像話了，為什么不好好做人，去找這么一個東西去分析，這也太可憐了，像這樣的著作太多了。

這里我認(rèn)為“以從禽也”就是讓它飛了的意思，因為孔子說過“鳥獸不可以同群”，欲高飛的讓它高飛，欲奔走的給它奔走。我是一個人，既不想高飛遠走，只守住人的本位這么做，這是孔子在《論語入上說過的，把那個觀念和這里一配，就很平淡。“君子舍之，往吝窮也”，孔子說碰到這種情形，只好放棄，勉強的前進一定不好，結(jié)果弄到自己窮途末路。我們見到許多朋友做生意、做事業(yè)，往往因為不信邪，非要奮斗不可，其實沒有道理的硬闖不叫作奮斗，最后“往吝”，發(fā)生困難，困難以后，還不回頭，遂造成了窮途末路。

“六四，乘馬班如，求婚媾，往吉，無不利。象曰：求而往，明也。”

六四爻到外卦來了，“乘馬班如”，已經(jīng)解釋過了。“求婚媾，往吉，無不利。”這就是《易經(jīng)》告訴我們，六爻是人生的六個階段，在某一階段遇到的現(xiàn)象要倒媚，在某一個環(huán)境里會發(fā)了財。是得志？是倒媚？到了另一階段時，都有所改變而不同；如果到了天理、人情、國法都相合的情形下，便大吉大利了。乘馬班如這里也是騎馬，而且班如，后面還有一群人跟著，這樣的派頭去求婚，一定成功，沒有不好的，因為到了這一爻，前面是陽爻，光明擺在前面，這個時候可不能退后了。那么孔子在《彖辭》中說，“求而往明也”，前面是陽爻，光明在望，陰陽相合，所以有婚姻在動的現(xiàn)象。這是解釋這一爻的好處，最好用男女結(jié)婚來比方，如果以人事來比方，便是與長官意志相投，就是這種現(xiàn)象，無往而不利！不要呆板地看成只是結(jié)婚的現(xiàn)象，因為陰陽的相合，最好的比方，就是人生男女的結(jié)合。

“九五，屯其膏，小貞吉，大貞兇。象曰：屯其膏，施未光也。”

這里又是一個畫面，如作字面上講，“屯其膏”就是囤積原油。“小貞吉”不過不大發(fā)財，稍稍賺一點。“大貞兇”囤積多了犯法。假如在街上擺一個卜卦攤，作這樣的解釋也通，但真正研究《易經(jīng)》則不是這樣。膏是脂膏，屯也可以說是囤積，也是草。屯卦本身就是草木萌芽的現(xiàn)象，草木到了第五爻，已經(jīng)長大了，顯得又光滑又茁壯，但是還不是大成功，看《易經(jīng)》要注意，凡大吉大利，一定有個貞字，要走正路，不走正路終于要亡的！天地間沒有真正的大吉大利。六十四卦都要人走正路，擺得正，走得正，則樣樣好，偏差了終歸出毛病，所以小吉中間還要貞──一正；但“大貞兇”，這里問題又來了，難道大正就不對？什么都死死板板的很正，像學(xué)理學(xué)的人，在這個時代，還是言行呆呆板板，矯枉過正，并不是好事，所以大貞則兇，也就是說人生要通達，不通達就不對了，演什么角色就是什么角色，于文化事業(yè)就是文化事業(yè)，做生意就是商人，不知道變則是大貞兇。所以《彖辭》說：“屯其膏，施未光也。”是說第五爻的陽爻，在外卦的正中，前后都是陰爻，還露不出頭，等十點火的膏脂，還囤積在那里，還沒有放出光明來。這也是一個人生現(xiàn)象，好比上面被一個東西壓住廠，自己的理想、計劃，不能實現(xiàn)，或如一個幕僚長，有很好的抱負，可是他的長官硬是說不通，也只好“屯其膏”了。

“上六，乘馬班如，泣血漣如。象曰：泣血漣如，何可長也！”

要注意的是，這個卦里有三次騎馬，而且騎馬都帶領(lǐng)了一批馬隊，闊氣得很，可是這次很慘了，哭了，不到傷心不淚流，一定碰到傷心的事情才哭廠，哭到最后，眼淚都干了，哭出血來了，而且是連綿不斷的“漣如”。我們研究一下，“乘馬班如”已經(jīng)講過，大家都懂了，那么這個“血”從哪里來的？“坎為血”，自坎卦來的，連著F面，連綿不斷的陰爻下來，這一爻到了卦的盡頭了，假使卜卦動爻在屯卦上六這一爻，任何事情都不能做，如果硬做，有痛哭流涕的現(xiàn)象，還要泣血，還要受傷?！跺柁o》說：“何可長也。”萬事不能成功，不能長久。

研究《易經(jīng)》大概是這樣的方式。

這里還有一個大問題：前面要大家背誦《易經(jīng)》六十四卦的次序是：乾為天，天風(fēng)女后，天山遁的分宮卦象次序，一直到雷澤歸妹為止?？墒恰吨芤住返呢孕?，并沒有照分宮卦排列，為什么作乾、坤、屯、蒙、需、訟、師、比、小畜、履、泰、否……這樣的排列而以“未濟”一卦放在最后？這是什么道理？到現(xiàn)在還沒有得到令人滿意的答案，看完了古今的著作，都各有一套理由解釋，仔細一看，但都不能滿意。孔老夫子在《序卦傳》里，也有他的一套解釋，我們對孔老夫子的解釋，很敬重，敬仰他解釋得對，但是我還是沒有同意，夫子是夫子，我還是我，因為理由不充足。我老實告訴大家，關(guān)于《周易》的次序，為什么要這樣排列？古今人物的解釋，我都沒有同意，現(xiàn)在正在找它的原因，向各方面尋找，這是《易經(jīng)》上的一個大問題呀！

對于《周易》卦序的排列，希望大家熟讀《上下經(jīng)卦名次序歌》，更希望大家動腦筋找出它作如此排列的理由來。

屯卦的后面接著是蒙卦，這是怎么來的呢？我們把水雷屯卦倒過來看，就變成了山水蒙卦。蒙卦是屯卦的綜卦，在開始的時候，即曾要求大家特別注意，要懂得綜卦。《易經(jīng)》告訴我們要客觀，天下事立場不同，觀點就兩樣，現(xiàn)象也就變了，這是《易經(jīng)》告訴我們大哲學(xué)的道理。近幾年有人用黑格爾的邏輯──正反合來講《易經(jīng)》，我告訴他們不要鬧笑話，黑格爾的正反合，怎么夠得上來談中國《易經(jīng)》呢？那不過是以三段來看事情，中國《易經(jīng)》是八面玲瓏，看八方十面的，如屯、蒙兩卦，就已經(jīng)一正一倒是兩段了，屯卦的錯卦，為人風(fēng)鼎卦，又是另一個現(xiàn)象，它的交互卦，是剝卦，又是一個現(xiàn)象，而且還可以再交互下去，所以要把這許多道理了解以后，才可以研究《易經(jīng)》八卦，如果連這些道理都馬虎過去，就沒有辦法來研究卦了，等于前面說的：“君子幾，不如舍。”還是聰明一點吧！不如退下來，不必再去研究了。

蒙卦在中國文化中，向來把它用在教育方面，現(xiàn)在小孩初入學(xué)是進托兒所，進幼稚園，以前則叫作“啟蒙”，也叫作“發(fā)蒙”，小孩讀書的地方叫“蒙館”，就是由此來的。這個蒙卦是教育的卦，因為根據(jù)《易經(jīng)》的內(nèi)容所說，教育上常常用到，還有司法上用到蒙卦，中國過去司法、刑法，都是屬于禮的范圍，中國人的司法，法律哲學(xué)的最高點，是在蒙卦里，也就是教育，而并不是擺殺人的威風(fēng)。所以站在中國文化的立場，一個執(zhí)法的人，判決一個人去服刑，在位的人都要感覺難過，認(rèn)為自己的教育工作做得不夠，是自己的責(zé)任，沒有完成教育的任務(wù)，才使他愚昧不懂而犯法，所以古代司法的道理，同教育連在一起，這些也都在蒙卦里邊。

我們知道蒙卦是水雷屯卦的綜卦，水雷屯卦倒過來看就是山水蒙卦。任何一卦，從這面看了，也要從那一面看，我們學(xué)了《易經(jīng)》，對這一點要特別的注意，處理任何事情，對任何一個人，要多方面地看，不要太主觀，沒有那么簡單的，對于相反的立場是怎樣？需要搞清楚，正如屯卦，翻過來就成了蒙卦。

蒙卦的來源我們知道了，這個蒙卦，如果我們卜卦時卜到蒙卦好不好？卦辭說：

“蒙，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瀆，瀆則不告，利貞。”

“亨”，是好的，以“亨”開始，下面最后有兩個“利貞”。乾坤兩卦，有四個性能：“元、亨、利、貞”都是好的，到蒙卦的時候，好的成分只有三個了，而且很痛苦的好。

這個卦辭，以現(xiàn)代觀念從字面上看，不知道它亂七八糟說了些什么？大家對《易經(jīng)》的觀念，一種是很神圣的看法，一種是很討厭的看法，總之都不知道它說些什么?，F(xiàn)在我們要把握住一個原則，這是我們上古文化，人生不可知的那一面──任何一個人，無論智慧怎樣高，對于宇宙不可知的一面始終不懂，譬如說，我明天吃幾碗飯，我也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們希望知道未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古今中外，有許多方法。《易經(jīng)》原來是研究卜卦，透過了這個方法而想得先知，的確有這回事。后來人文文化的發(fā)展，到周公、孔子以后，透過了這個神秘色彩的卜卦，而加進去人生哲學(xué)的了解，結(jié)果這兩樣?xùn)|西分不清楚了。所以《易經(jīng)》不像西方文化，老實說外國的宗教，它們的教主并不跟人講道理，只是教人盲目的信。我們文化的《易經(jīng)》是從宗教的性質(zhì)來的，后來要講道理，不可盲目的信，因此這些加起來的東西，現(xiàn)在我們看起來頭痛，它說這個卦是好的，怎么個好？它下面把道理講給你聽。

那么它說，這個蒙卦的現(xiàn)象，不是我求童蒙──例如辦幼稚園，教育的性質(zhì)，不是我為了學(xué)費，像技生意一樣，把你家的小孩弄來，而是小孩來求我教育他。如果仔細研究這兩句話，看這個卦所表現(xiàn)的狀態(tài)就知道了，山水蒙，蒙卦上面是山，下面是水：早晨水蒸氣上來，一片大霧茫茫，前路看不見，如小孩子一樣，走在路上找不到前途，想找一個老前輩問問路，指引迷津，于是把這個狀況變成教育的目的，也變成政治的目的。不是我去找他，而是對方來找我，但有一個條件，像求神拜佛卜卦一樣，要很誠懇，最初來問的時候，就告訴了答案，如果告訴的答案不相信，又一次兩次三次再問，這就是褻瀆──開玩笑了，既然是開玩笑的態(tài)度，就不答復(fù)了。透過這些話，就看出一個道理，人要至誠，對待人也是一樣，當(dāng)我們第一次很誠懇向人請教時，一定得到答復(fù)，如果故意開玩笑去問人，一定得相反的效果。所以宗教的精神也好，長官部下的相待也好，朋友相處也好，家庭相處也好，都應(yīng)該是這種精神，所以中庸之道，講究誠。最后結(jié)論說這個卦是好的──利貞?？墒沁@利貞是怎樣來的？是要最誠懇，不要開玩笑。當(dāng)我們以謙虛的精神，像小孩子去找老師求教一樣的誠懇端莊，這就亨通、有利，這樣看起來，不必要卜卦了，以謙虛的精神、誠懇的態(tài)度去做人做事，又何必去求菩薩呢？所以《易經(jīng)》是透過宗教的迷信性質(zhì)，來告訴人生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