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非會
“天然妙目,正大仙容”是胡蘭成形容張愛玲的,想來愛玲定是那種面若銀盤,姣如圓月之人。古人畫佛之相,大多也臉盤頗大。佛祖超度萬物,佛法無邊,即是慈悲為懷,心胸寬大的,不知后人是否有所聯(lián)想。
古來才子佳人之說,兩情相悅,雙宿雙飛,自是皆大歡喜,拍手相稱。如《西廂》中崔鶯鶯和張生,才俊司馬相如與卓文君,更有東坡對朝云之寵,明誠對清照之幸。至此孟光接了鴻梁,舉案齊眉。旁人自不必問是幾時,喁語中自有一番論道了罷。這正端地是良辰美景,世態(tài)安然,江山無恙,人間清歡。
胡蘭成與張愛玲,也是才子佳人,一個金童,一個玉女。初相見,那又該是多美的一幕啊,好似萬萬年中,耐了那么多寂寞,風雨不定,寒暑相加,才有那么一個相契的日子。想見愛玲是多么歡喜蘭成,以至于她覺得自己好低好低,低到塵埃里,然后從塵埃里開出花來。而蘭成亦覺得兩人在的地方,他人只有一半到得去的,還有一半到不去的。從此,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聞雞起舞,欲仙欲死起來。
后人看來,他們又該是多么讓人艷羨的一對啊,一個格物,一個致知,好似神明通達般,他懂她,她亦懂他。于是他把她比作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渾身上下新的出奇,新的煞目。是啊,這個曠世才女,用什么詞語比擬都不足,是真正的心肝玻璃人兒。想來,愛玲定是也看重了蘭成的才,她與他在一起,亦不求他的什么。但是,不管她怎樣地光艷,都終究是一個女子,女子在世不就所求一個安穩(wěn)嗎?
可是,他卻負了她?;榧s中那句“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卻也逃不過時局的莫測。于是,他去了漢口,認識了一個叫小周的女子,又于是,他與這個女子演繹了一段“桃葉配紅花”的故事。在此且不去道他的偽,只是大大地為愛玲所不值了。
我自是知道,“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的道理。但心還是幽涼,迫寒。就像不敢觸《紅樓夢》的結尾,怎么那么一個“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鐘鳴鼎食之家,竟忽喇喇似大廈傾,最后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那種心哀,是怎樣都釋懷不了的。蘭成對愛玲呢,那么相知,那么懂得,卻也做不到“初見驚艷,再見依然”。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是愛玲初給蘭成的信中所寫。沒想到卻成為他倆結局的讖語。我也在想,一個女子,愛上了一個男子,究竟是幸還是不幸?當愛玲風塵仆仆去溫州問他要小周還是她時,他竟含糊不辭,還有什么小金橘與大福橘之比。殊不知,蘭成你智,愛玲卻“要萎謝了”。而后又出一秀美哉,愛玲真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了吧。
《子夜歌》中有“端然有憂色”,愛玲是憂的,卻又是達觀的。她包容了胡的薄情,胡的不忠,而以慈悲之心度之。她沒有與胡蘭成到?jīng)Q絕的地步,一次又一次包容了他。甚至在蘭成窮困潦倒時,卻去接濟他,“想你沒有錢用,我怎么也要節(jié)省的?!蹦敲匆粋€清絕于世的女子,對她深愛的男子,如此地卑微。一切原皆因她懂他。
這種智慧的慈悲,想來定是人生一種大境界,可以不顧一切微言大義,去成全別人,而落單自己。愛,都多多少少有慈悲的因素吧。從素不相識,到相知,相愛,這是一個多么神奇而微妙的過程啊。那時,天地定乎清爽起來,真正是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墒且磺衼淼每?,去得也倏然。甚至還沒有懷味的余地,卻已是昨日黃花。去成全他吧,對他慈悲的同時,也是對自己的放馬。當然,這要有一個前提,那便是懂得。虛的,假的懂得都做不到真正的慈悲。高山流水知音少,清風明月兩閑人。人生在世,若能得一二知己,對窗前明月亦是感激的。可是,當愛已遠,就給它一個余地,一個念想。
我也亦想,世上真有這樣一種愛嗎。愛他不必擁有他,而懷著隱忍之心去成全他,只要他過得快活,過得安逸。我想是有的。書上說,愛情的最高境界是分隔多年后,輕輕的問候一句,你還好嗎?那該是另一種風清云淡,柳暗花明吧。
“千里的路,若是只能陪你風雪一程,握你的手,前程后路,我都不問?!边@說地何其好。即不能相隨一生,就默默感念,遠遠招望。直到定格為別有的嫵媚與淡然。
因為相知,所以懂得。因為懂得,所以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