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名奮斗在北美的普通中國留學生,到跨國金融公司副總裁,再到暢銷書作家,陳思進始終沒變的是那種憂國憂民的文人情懷。獨特的人生經歷再加上歷經風雨后的那份清醒,讓他不僅對美國,更對中國社會現狀有著更獨到的認識。 天津網人物版,2010年12月13日
陳思進口述 雪城小玲執(zhí)筆 十五年前,我過五關、斬六將闖入華爾街,感覺不知道有多好!華爾街——這全世界精英向往的地方,我夢想的“圣地”。當我身臨其間占有一席之地時,心里喊著,Hello, 可事情往往是因不甚了解而進入,等完全領悟了便退出。華爾街許許多多的陰謀與罪惡,均被華麗的表面裝潢所包裹;撕去了那層包裝紙,才能看清無數的丑陋、貪婪和瘋狂。多虧妻子小玲無怨無悔,不離不棄,我才得以從華爾街急流勇退,“死里逃生”。 在妻子“包裝”下闖進華爾街 1994年,我在紐約皇后學院拿到電腦碩士后,闖過了經驗關、語言關、服裝關和身份關,在同學驚羨的目光中,進入當時華爾街最頂尖的,和高盛、美林齊名的投資銀行——銀行家信托(Banker's 回想找工作的艱難過程,其實擋在我們面前的每一關,都需要錢,而那時我們缺的就是錢。 然而,畢業(yè)快兩個月了,獵頭倒是見了不少,可是過后便沒了下文。正著急時接到個電話,一個自稱是布朗的人約我去面談。那天我穿了西裝,乘上地鐵,興致勃勃地趕到了布朗處。 布朗衣冠楚楚,很有派頭的樣子,他用奇怪的眼神從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寒暄了幾句之后,突然發(fā)問:“你這套西裝什么牌子的?” 我低頭掃了一眼自己這身西裝。這套西裝還是過新年時小玲陪我去買的,花了150美元。雖然不是名牌,但也是意大利制造的呢! 布朗又問:“好像不是全毛的吧?你的皮鞋也不行,襪子太短了,領帶的花式不夠正統。”他當面將我品頭論足了一通,令我分外難堪。不過,布朗的確挺神氣,氣勢上已壓過我一籌?;丶业穆飞衔覍に贾?,布朗的話聽上去不舒服,但是想把自己“賣”個好價錢,包裝是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 我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家,將這一段插曲告訴了小玲。小玲若有所思地說:“別看美國人穿著隨便,到了正式場合也是不含糊的;你前段時間沒有機會,部分原因可能是服裝,那就把你包裝一下吧。” 讀書期間為了保證我有好成績,小玲打工賺錢家務活一人全包了。為我花錢她從沒二話,自己卻什么都舍不得買,戒掉了吃零食的習慣,甚至考托福都靠自學,舍不得付學費。于是我立刻說:“不行,銀行里的存款還剩兩千不到,那錢是應急的,說好了不能再動的。” 我到美國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千萬不能向朋友借錢;借錢的地方倒有一個,那就是銀行。而向銀行借錢又必須有資產抵押,我們哪兒有?所以無論如何都得存下點應急的錢。 小玲拉我到衛(wèi)生間,讓我對著鏡子,然后說:“人家說得有道理,俗話說人要衣裝,佛要金裝。想干大事就不能婆婆媽媽,以前不懂也就算了,知道了還不改那就愚蠢了,難道你想做蠢人?” 小玲知道我心疼她,才故意這樣說。我一想,找到工作就什么都解決了,這是對小玲最好的回報。第二天,在小玲的催促下,我們來到高級百貨公司,從西裝架子上挑選了一套800美元的德國西裝,Hugo 這套西裝穿在身上,一照鏡子,我的襯衫、領帶、襪子和皮鞋,對比之下全都變成了丑八怪,無法入眼。 小玲看著我一咬牙說:“干脆全換掉!”我們又花了近500美元,一口氣配了全套的 當我穿著這身西裝再次出現在布朗面前時,他的眼睛放出了驚異的光彩!很顯然,我給他帶來了商機。他拍著我的肩膀說:“你明白我的意思了,這會兒你看上去‘酷斃了’!這就對了!這樣去找華爾街的工作,就不會有問題了。” 于是布朗請我坐下來,開始詢問我的背景、學歷以及技術,我這才感到“有門兒”了。不能說布朗勢利眼,他是按照華爾街的游戲規(guī)則,給我上了第一課:當一個人還未開口說話,還沒有機會亮相才華,就只能根據外表來判斷此人是否懂得行規(guī)。英語有句俗語:“First 我穿上這套“行頭”,由布朗安排,進出豪華的辦公樓去面談,自信心倍增,算是懂得“街上”的規(guī)矩了。 是小玲破釜沉舟,蕩盡了家產為我“包裝”,使我撞進銀行家信托,開始了華爾街的征程。 看著站在鏡子前的我,簡直換了一個人。小玲不由自主地贊嘆道:“哇,神氣極了,絕對不比007差!” 華爾街的殘酷“游戲”,妻子陪我“玩” 她明白,我發(fā)脾氣是因為解決不了問題心情煩躁。她還明白,華爾街是從不養(yǎng)庸才的,做不好就卷鋪蓋走人,占著茅坑不拉屎想都別想。 在沒有進入華爾街之前,我是從電視畫面上、金融書籍中,對華爾街有了理性認識。當我以火一樣的熱情投入其中,卻漸漸發(fā)現這是個極易走火入魔的地方。必須時刻遵守游戲規(guī)則,不然,根本無法立足。 時間是寶貴的,中國有“寸金難買寸光陰”的俗語。然而在華爾街,每天工作十個小時以上是家常便飯、天經地義。原本上了班、賺了高薪,我就想給小玲舒適的生活。小玲極喜歡擺弄花花草草,只要住到郊區(qū)的大房子里,前庭后院的,想怎么擺弄都可以。 但我上班早出晚歸,有時周末還加班,可見工作壓力之大。不用我開口提,小玲就決定放棄大房子,選擇公司附近的小公寓。我有些不忍地說:“我大多數同學都住了大洋房,你看我們……”小玲俏皮地打斷了我:“雖然公寓小了點兒,但省下的時間是金不換的。你天天上班路上省下兩小時,一個禮拜就是十個小時,我們就用它散步、看電影、逛書店、參觀博物館、看百老匯歌舞劇。紐約文化生活這么豐富,以前是沒有條件,現在的機會是天賜的,我們沒有理由不享受啊。” 我打心底感激小玲的這份體貼。即便小玲如此體貼,可華爾街的工作,使我的生活充滿了不可預測性。一秒鐘之前我可能被拋向高空,享受攻克難關后的喜悅;一秒鐘之后我就可能跌進谷底,承受過度疲勞產生的挫敗。然而,小玲與我“分享”的,往往是我遭遇挫敗后的煩惱。 有一次,我解決模型中的一個參數問題,一連幾個星期都沒有進展。記得那天下班回家,我已累得筋疲力盡,扔下公事包看見床就倒下了。迷迷糊糊中,我似乎找到了解決參數問題的途徑,正順著思路往下探索,可惜,被小玲的輕喚聲打斷了。 我急得從床上跳起來,大聲呵斥說:“怎么搞的,還讓不讓人活了,人家剛睡著你叫什么叫?。?#8221; 看得出小玲滿心的委屈,她想讓我吃點東西洗個熱水澡再好好睡一覺,哪曉得我夢中的思路被打斷。但她明白,我發(fā)脾氣是因為解決不了問題心情煩躁。她還明白,華爾街是從不養(yǎng)庸才的,做不好就卷鋪蓋走人,占著茅坑不拉屎想都別想。 盡管我在公司表現突出,升職加薪也算順風順水,但華爾街經過“9·11事件”后,非常不景氣,各大公司的裁員聲一浪高過一浪,被裁掉的員工不計其數。我就親歷了一次大規(guī)模裁員! 2002年年底,我任職的公司被SunGard 突然,我桌上的電話響了,我的血液一下子凝固,機械地接起電話:“馬上通知所有員工,到會議室開會!”放下電話,我感到雙腿有些癱軟。 在員工大會上,SunGard的“接收大員”對我們的系統贊賞不已,一再承諾,我所在的部門不會裁員了,還準備投入大量的資金和人力,把產品做成SunGard的旗艦產品。為此SunGard的人還讓我簽了一份文件。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就像災難中的幸存者。 我回家喜滋滋地對小玲說:“今天我真幸運,公司裁員名單里沒有我,我還簽了一份文件,如果年底不跳槽,能拿五千美元。” 我就真那么幸運嗎?其實不然。十二月中旬的一天,我所在的部門突然被一鍋端。一分鐘,甚至一秒鐘之前,我還是拿著高薪的白領,頃刻間就變成了無業(yè)游民。一個新雇來做客戶支撐的小伙子,站在辦公室中間喃喃自語,像說夢話:“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怎么還沒開始就被裁啦?”他的話聽來更使人心煩意亂。 原來那份文件和五千美元的“獎勵”,是SunGard穩(wěn)定軍心的一劑迷魂藥。他們怕我們年底前跳槽,產品沒人管,便用這一計謀把我和同事們給麻痹了。 回家路上,我心里堵得慌,便撥了家里的電話。這天上午,小玲剛注冊完下個學期的課,聽見我低沉的聲音,她就感覺不妙,等我說完,只聽小玲說:“回來吧,回家我們再細談,不要緊,沒了工作咱再找,說不定還有更好的呢。”小玲坦然鎮(zhèn)定的聲音,溫暖了我失落、冰涼的心。沒想到一進家門,廚房里就飄出雞湯的香味,是我最喜歡的,里面一定有火腿。 見了我,小玲笑著說:“洗洗手吃飯,都是你愛吃的。”小玲一面放碗筷,說的話又大出我意外:“自打上班后就沒看你心定地吃頓飯,現在好了,沒人盯在你后面,好好享受吧。有什么大不了的,想想剛來的時候,除了四個皮箱我們有什么呀?現在你有學位,有豐富的工作經驗,相信我,工作會有的,面包也會有的。我們難得能二十四小時待在一起,所以要珍惜分分秒秒,對不對呀?” 我的鼻子有些發(fā)酸,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能在屈辱面前不掉一滴眼淚,卻經不住親人的安撫和慰藉。有家的感覺真棒,難怪美國人常說:“There's 我咽下淚水,握住小玲擺碗筷的手說:“不對。你少說了最重要的一點,我們剛來的時候,我家里還有個賢妻,勝過了良田萬頃。” 生活中我們常常會面對困境,有時會感覺走投無路。但只要心中有愛,不氣餒,再堅持一下,希望就在拐角處!在一片裁員聲中,經過一番激烈的競爭,我以兩個月十四天的快速度,找到了“更好”的工作。 “絞肉機”中,妻子伴我死里逃生 美國人喜歡說“If 2004年,我開始在華爾街一家著名投行任副總裁。轉眼間我在華爾街打拼了10年。隨著職位不斷提升,接觸的業(yè)務也越來越廣,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騙人勾當也越來越多。我的心也被困住了,無法自拔。 一個周末的下午,陪小玲在曼哈頓逛書店,一本書名抓住了我的眼球:“Wall 書中最觸目的一句話是:在華爾街,“無論你做哪種工作,我可以向你保證,它什么意義也沒有!你只不過是一個小齒輪、小卒、小兵……我就是華爾街的一塊肉。在華爾街每一個人都只是一塊肉,‘他們’從我們身上榨取脂肪,熬炸后被拿來當作保持市場潤滑、有效率的機油,每一個人都是有利可圖的。但是,每一個人也都隨時可以被取代。一旦你的油被榨干……” 這些話字字句句敲打著我的心。我買了書,一個晚上一氣看完,而后一夜未眠,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凱斯勒講了不少故事,毫不留情地揭露了華爾街那些投資銀行家和證券分析師們,是如何為了自身的利益,進行巨大的欺騙,并操縱市場。 這與我多年來所看到的和聽到的,簡直不謀而合。這本書為我打開了解不開的心結——我不過是替“他們”做嫁衣。 在華爾街常聽說某某富人逃稅成功,某某富人又因逃稅不當而被稅務局捉拿歸案,有點像玩貓捉老鼠的游戲。事實上,華爾街為富人設計的“玩游戲”的方法,那可叫出奇招。 一天,公司來了一位神秘的客人。這位客人一到便驚動了公司的頂級人物,我的頭兒鮑勃被招去開秘密會議,頭頭腦腦們魚尾相貫般地消失,幾個小時后,又興高采烈地返回。鮑勃一回來,便召集我和另外兩個組的副總裁開會。我終于得知原來公司接了個大訂單,是英國一位皇室成員慕名而來,要求我們幫她完成一筆相當復雜的掉期交易。 這名皇家成員是著名的慈善家,她在非洲有幾個慈善基金,專門用來幫助一些非洲國家建立學校、醫(yī)院,不斷擴大她的慈善事業(yè)。說來好笑,她此行的目的和需要我們做的,卻是怎樣善用“合法”的途徑,通過掉期交易,來免交政府高昂的稅額。 我回家立刻跟小玲說了此事。小玲是學商業(yè)會計的,修過兩年商業(yè)稅法,她氣憤地說:“這些富人總是想盡辦法,在政府的眼皮子底下逃稅。我們教授上課時說,哪怕在路邊撿到100塊錢,都必須憑良知,自覺地填進納稅收入里。不管怎么說,‘合法’逃稅也是逃稅,你們公司接訂單了?” 又不是我逃稅,可小玲的話就像鞭子,鞭撻了我,抽醒了我的良知?;叵肫饎P斯勒的話,其實那個“他們”里,也包括了我自己。 公司接到任務后,就大張旗鼓地干了起來,設計、計算、分析和研究,為這個皇室人員度身定做了一項10年計劃的合約——股權收益掉期合同。 這份合同實在太漂亮了,在華爾街堪稱史無前例,“他們”怕夜長夢多,原本一個月的工作量,公司的頭兒卻要我盡最大的努力,以最短的時間做出結果。我硬著頭皮咬緊牙關,帶了兩個電腦開發(fā)師日夜奮戰(zhàn),一個星期便完成了任務。 在這筆掉期交易中,皇室成員在10年內,將“合法”地逃稅五千萬美元,公司落袋一千萬美元。 因為股權收益掉期不是證券,完全不受任何監(jiān)管,也不必要向任何人披露,包括稅務局。所以嚴格說來,這筆交易的確合法。但是合理嗎?就因為她是富人,出得起一千萬美元的傭金?我就被“他們”當工具使?那么當“他們”欺騙投資者的時候,我也與“他們”為伍嗎?我不禁想起了凱斯勒的話: 在華爾街,一邊是魔鬼般高智商的精英們,另一邊則是無數愚蠢的個人投資者(也就是國內所稱的“散戶”)。他們根本不懂證券投資,不宰他們宰誰?個人投資者總是等到股票價格上漲時才會開始追高買進,然后又抱怨股價下跌;或是緊抱著行情好的股票不賣,認為一定還會再漲,等到價格下跌時,又來責怪你。 我越來越不安了。 我沉重的心豈能瞞得過小玲的眼睛。當我說出自己的不安后,小玲說:“如果做得這么不開心,我倒有個辦法,但不知你肯不肯聽?” 我焦急地問:“有什么好主意,說來聽聽。” 小玲說:“只要把美國人的口頭禪修改一下就成。” 我問:“什么呀?你快說。” 小玲一字一句地說:“If 美國人喜歡說“If 見小玲被我笑得莫名其妙,我趕緊解釋說:“我們心有靈犀,真是‘知我莫若妻’啊!”我也把中國人常說的話修改了兩個字。我真慶幸,人生路上,始終有小玲與我為伴。 小玲說得有道理,雖然我無法擊敗“他們”,但我可以學凱斯勒在醒悟之時,離開“他們”;拿起手中的筆,揭露華爾街的丑行,哪怕聲音再微弱,總會有人聽見。 2007年底,我和小玲攜手離開紐約,離開了華爾街,像凱斯勒那樣“從絞肉機中死里逃生”,揮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 我和小玲相濡以沫,風風雨雨走過了二十多年。我們所有的播種、耕耘與收獲,都離不開愛的澆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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