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學(xué)--顏氏家訓(xùn)(三)

HaoTia(n) 2010-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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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證

　　《詩》云：“參差荇菜?！薄稜栄拧吩疲骸败?，接余也。”字或?yàn)榍n。

　　先儒解釋皆云：水草，圓葉細(xì)莖，隨水淺深。今是水悉有之，黃花似莼，江南俗亦呼為豬莼，或呼為荇菜。劉芳具有注釋。而河北俗人多不識(shí)之，博士皆以參差者是莧菜，呼人莧為人荇，亦可笑之甚。

　　《詩》云：“誰謂荼苦？”《爾雅》、《毛詩傳》并以荼，苦菜也。又《禮》云：“苦菜秀?！卑福骸兑捉y(tǒng)通卦驗(yàn)玄圖》曰：“苦菜生于寒秋，更冬歷春，得夏乃成?！苯裰性嗖藙t如此也。一名游冬，葉似苦苣而細(xì)，摘斷有白汁，花黃似菊。江南別有苦菜，葉似酸漿，其花或紫或白，子大如珠，熟時(shí)或赤或黑，此菜可以釋勞。案：郭璞注《爾雅》，此乃蘵黃蒢也。今河北謂之龍葵。梁世講《禮》者，以此當(dāng)苦菜；既無宿根，至春子方生耳，亦大誤也。又高誘注《呂氏春秋》曰：“榮而不實(shí)曰英?！笨嗖水?dāng)言英，益知非龍葵也。

　　《詩》云：“有杕之杜?！苯媳静⒛景┐?，傳曰：“杕，獨(dú)貌也?！?徐仙民音徒計(jì)反。《說文》曰：“杕，樹貌也?！痹凇赌静俊贰！俄嵓芬舸蔚谥?，而河北本皆為夷狄之狄，讀亦如字，此大誤也。

　　《詩》云：“駉駉牡馬?！苯蠒宰麝蚰抵担颖北鞠榉拍林?。鄴下博士見難云：“《駉頌》既美僖公牧于坰野之事，何限騲騭乎？”余答曰：“案：《毛傳》云：‘駉駉，良馬腹幹肥張也?！湎掠衷疲骸T侯六閑四種：有良馬，戎馬，田馬，駑馬?！糇髂练胖?，通于牝牡，則不容限在良馬獨(dú)得駉駉之稱。良馬，天子以駕玉輅，諸侯以充朝聘郊祀，必?zé)o騲也?！吨芏Y·圉人職》：‘良馬，匹一人。駑馬，麗一人?！鋈怂B(yǎng)，亦非騲也；頌人舉其強(qiáng)駿者言之，于義為得也?！兑住吩唬骸捡R逐逐。’《左傳》云：‘以其良馬二。’亦精駿之稱，非通語也。今以《詩傳》良馬，通于牧騲，恐失毛生之意，且不見劉芳《義證》乎？” 《月令》云：“荔挺出?！编嵭⒃疲骸袄笸?，馬薤也。”《說文》云：“荔，似蒲而小，根可為刷?！薄稄V雅》云：“馬薤，荔也?！薄锻ㄋ孜摹芬嘣岂R 藺?！兑捉y(tǒng)通卦驗(yàn)玄圖》云：“荔挺不出，則國多火災(zāi)?！辈嚏摺对铝钫戮洹吩疲骸袄笏仆??！备哒T注《呂氏春秋》云：“荔草挺出也?！比粍t《月令注》荔挺為草名，誤矣。河北平澤率生之。江東頗有此物，人或種于階庭，但呼為旱蒲，故不識(shí)馬薤。講《禮》者乃以為馬莧；馬莧堪食，亦名豚耳，俗名馬齒。江陵嘗有一僧，面形上廣下狹；劉緩幼子民譽(yù)，年始數(shù)歲，俊晤善體物，見此僧云：“面似馬莧。”其伯父縚因呼為荔挺法師。縚親講《禮》名儒，尚誤如此。

　　《詩》云：“將其來施施?！薄睹珎鳌吩疲骸笆┦?，難進(jìn)之意?！编嵐{云： “施施，舒行貌也?！薄俄n詩》亦重為施施。河北《毛詩》皆云施施。江南舊本，悉單為施，俗遂是之，恐為少誤。

　　《詩》云：“有渰萋萋，興云祁祁。”毛《傳》云：“渰，陰云貌。萋萋，云行貌。祁祁，徐貌也?！薄豆{》云：“古者，陰陽和，風(fēng)雨時(shí)，其來祁祁然，不暴疾也?！卑福簻{已是陰云，何勞復(fù)云“興云祁祁”耶？“云”當(dāng)為 “雨”，俗寫誤耳。班固《靈臺(tái)詩》云：“三光宣精，五行布序，習(xí)習(xí)祥風(fēng)，祁祁甘雨?！贝似渥C也。

　　《禮》云：“定猶豫，決嫌疑。”《離騷》曰：“心猶豫而狐疑?！毕热逦?有釋者。案：《尸子》曰：“五尺犬為猶?！薄墩f文》云：“隴西謂犬子為猶?！蔽嵋詾槿藢⑷校迷ピ谌饲?，待人不得，又來迎候，如此往還，至于終日，斯乃豫之所以為未定也，故稱猶豫?；蛞浴稜栄拧吩唬骸蔼q如麂，善登木?！豹q，獸名也，既聞人聲，乃豫緣木，如此上下，故稱猶豫。狐之為獸，又多猜疑，故聽河冰無流水聲，然后敢渡。今俗云：“狐疑，虎卜?！眲t其義也。

　　《左傳》曰：“齊侯痎，遂痁?！薄墩f文》云：“痎，二日一發(fā)之瘧。痁，有熱瘧也。”案：齊侯之病，本是間日一發(fā)，漸加重乎故，為諸侯憂也。今北方猶呼痎瘧，音皆。而世間傳本多以痎為疥，杜征南亦無解釋，徐仙民音介，俗儒就為通云：“病疥，令人惡寒，變而成瘧。”此臆說也。疥癬小疾，何足可論，寧有患疥轉(zhuǎn)作瘧乎？《尚書》曰：“惟影響?！薄吨芏Y》云：“土圭測(cè)影，影朝影夕?！薄睹献印?曰：“圖影失形?！薄肚f子》云：“罔兩問影?！比绱说茸?，皆當(dāng)為光景之景。

　　凡陰景者，因光而生，故即謂為景。《淮南子》呼為景柱，《廣雅》云：“晷柱掛景?！辈⑹且病Ｖ?xí)x世葛洪《字苑》，傍始加彡，音于景反。而世間輒改治《尚書》、《周禮》、《莊》、《孟》從葛洪字，甚為失矣。

　　太公《六韜》，有天陳、地陳、人陳、云鳥之陳?！墩撜Z》曰：“衛(wèi)靈公問陳于孔子?！薄蹲髠鳌罚骸盀轸~麗之陳。”俗本多作阜傍車乘之車。案諸陳隊(duì)，并作陳、鄭之陳。夫行陳之義，取于陳列耳，此六書為假借也，《蒼》、《雅》及近世字書，皆無別字；唯王羲之《小學(xué)章》，獨(dú)阜傍作車，縱復(fù)俗行，不宜追改《六韜》、《論語》、《左傳》也。

　　《詩》云：“黃鳥于飛，集于灌木?！薄秱鳌吩疲骸肮嗄?，叢木也?！贝四?《爾雅》之文，故李巡注曰：“木叢生曰灌?！薄稜栄拧纺┱掠衷疲骸澳咀迳鸀楣唷！弊逡鄥簿垡病Ｋ越稀对姟饭疟窘詾閰簿壑畢?，而古叢字似最字，近世儒生，因改為最，解云：“木之最高長(zhǎng)者。”案：眾家《爾雅》及解《詩》無言此者，唯周續(xù)之《毛詩注》，音為徂會(huì)反，劉昌宗《詩注》，音為在公反，又祖會(huì)反：皆為穿鑿，失《爾雅》訓(xùn)也。

　　“也”是語已及助句之辭，文籍備有之矣。河北經(jīng)傳，悉略此字，其間字有不可得無者，至如“伯也執(zhí)殳”，“于旅也語”，“回也屢空”，“風(fēng)，風(fēng)也，教也”，及《詩傳》云：“不戢，戢也；不儺，儺也?！薄安欢?，多也。”如斯之類，儻削此文，頗成廢闕?！对姟费裕骸扒嗲嘧玉啤！薄秱鳌吩唬骸扒囫?，青領(lǐng)也，學(xué)子之服?！卑矗汗耪?，斜領(lǐng)下連于衿，故謂領(lǐng)為衿。孫炎、郭璞注《爾雅》，曹大家注《列女傳》，并云：“衿，交領(lǐng)也?！编捪隆对姟繁?，既無“也”字，群儒因謬說云：“青衿、青領(lǐng)，是衣兩處之名，皆以青為飾。”用釋“青青” 二字，其失大矣！又有俗學(xué)，聞經(jīng)傳中時(shí)須也字，輒以意加之，每不得所，益成可笑。

　　《易》有蜀才注，江南學(xué)士，遂不知是何人。王儉《四部目錄》，不言姓名，題云：“王弼后人?！敝x炅、夏侯該，并讀數(shù)千卷書，皆疑是譙周；而《李蜀書》一名《漢之書》，云：“姓范名長(zhǎng)生，自稱蜀才?！蹦戏揭詴x家渡江后，北間傳記，皆名為偽書，不貴省讀，故不見也。

　　《禮·王制》云：“羸股肱?！编嵶⒃疲骸爸^肘衣出其臂脛。”今書皆作擐甲之擐。國子博士蕭該云：“擐當(dāng)作，音宣，擐是穿著之名，非出臂之義?！卑浮蹲至帧?，蕭讀是，徐爰音患，非也。

　　《漢書》：“田肯賀上?！苯媳窘宰鳌跋弊帧Ｅ鎳鴦@，博覽經(jīng)籍，偏精班《漢》，梁代謂之《漢》圣。顯子臻，不墜家業(yè)。讀班史，呼為田肯。梁元帝嘗問之，答曰：“此無義可求，但臣家舊本，以雌黃改‘宵’為‘肯’?！痹?帝無以難之。吾至江北，見本為“肯”。

　　《漢書·王莽贊》云：“紫色蛙聲，馀分閏位?！鄙w謂非玄黃之色，不中律呂之音也。近有學(xué)士，名問甚高，遂云：“王莽非直鳶髆虎視，而復(fù)紫色蛙聲?！币酁檎`矣。

　　簡(jiǎn)策字，竹下施朿，末代隸書，似杞、宋之宋，亦有竹下遂為夾者；猶如刺字之傍應(yīng)為朿，今亦作夾。徐仙民《春秋》、《禮音》，遂以筴為正字，以策為音，殊為顛倒?！妒酚洝酚肿飨ぷ?，誤而為述，作妬?zhàn)?，誤而為姤，裴、徐、鄒皆以悉字音述，以妬?zhàn)忠魥?。既爾，則亦可以亥為豕字音，以帝為虎字音乎？張揖云：“虙，今伏羲氏也?！泵峡怠稘h書古文注》亦云：“虙，今伏?！?而皇甫謐云：“伏羲或謂之宓羲?！卑粗T經(jīng)史緯候，遂無宓羲之號(hào)。虙字從虍，宓字從宀，下俱為必，末世傳寫，遂誤以虙為宓，而《帝王世紀(jì)》因誤更立名耳。

　　何以驗(yàn)之？孔子弟子虙子賤為單父宰，即虙羲之后，俗字亦為宓，或復(fù)加山。今兗州永昌郡城，舊單父地也，東門有《子賤碑》，漢世所立，乃曰：“濟(jì)南伏生，即子賤之后?！笔翘捴c伏，古來通字，誤以為宓，較可知矣。

　　《太史公記》曰：“寧為雞口，無為牛后?！贝耸莿h《戰(zhàn)國策》耳。案：延篤《戰(zhàn)國策音義》曰：“尸，雞中之王。從，牛子?！比粍t，“口”當(dāng)為“尸”，“后”當(dāng)為“從”，俗寫誤也。

　　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云：“《太史公記》：‘高漸離變名易姓，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久之作苦，聞其家堂上有客擊筑，伎癢，不能無出言?！卑福杭堪W者，懷其伎而腹癢也。是以潘岳《射雉賦》亦云：“徒心煩而伎癢?！苯瘛妒酚洝凡?作“徘徊”，或作“彷徨不能無出言”，是為俗傳寫誤耳。

　　《太史公》論英布曰：“禍之興自愛姬，生于妒媚，以至滅國?！庇帧稘h書外戚傳》亦云：“成結(jié)寵妾妒媚之誅?！贝硕懊摹辈?dāng)作“媢”，媢亦妒也，義見《禮記》、《三蒼》。且《五宗世家》亦云：“常山憲王后妒媢?！?王充《論衡》云：“妒夫媢婦生，則忿怒斗訟?！币嬷獘u是妒之別名。原英布之誅為意賁赫耳，不得言媚。

　　《史記·始皇本紀(jì)》：“二十八年，丞相隗林、丞相王綰等，議于海上。” 諸本皆作山林之“林”。開皇二年五月，長(zhǎng)安民掘得秦時(shí)鐵稱權(quán)，旁有銅涂鐫銘二所。其一所曰：“廿六年，皇帝盡并兼天下諸侯，黔首大安，立號(hào)為皇帝，乃詔丞相狀、綰，法度量鼎刂不歉疑者，皆明之?！狈菜氖帧Ｆ湟凰唬骸霸?，制詔丞相斯、去疾，法度量，盡始皇帝為之，皆□刻辭焉。今襲號(hào)而刻辭不稱始皇帝，其于久遠(yuǎn)也，如后嗣為之者，不稱成功盛德，刻此詔□左，使毋疑?！狈参迨俗?，一字磨滅，見有五十七字，了了分明，其書兼為古隸。

　　余被敕寫讀之，與內(nèi)史令李德林對(duì)，見此稱權(quán)，今在官庫；其“丞相狀”字，乃為狀貌之“狀”，爿旁作犬；則知俗作“隗林”，非也，當(dāng)為“隗狀”耳。

　　《漢書》云：“中外褆福?！弊之?dāng)從示。褆，安也，音匙匕之匙，義見《蒼雅》、《方言》。河北學(xué)士皆云如此。而江南書本，多誤從手，屬文者對(duì)耦，并為提挈之意，恐為誤也。

　　或問：“《漢書注》：‘為元后父名禁，改禁中為省中?！喂室浴　?‘禁’？”答曰：“案：《周禮·宮正》：‘掌王宮之戒令糺禁?！嵶⒃疲骸j，猶割也，察也?！畹窃疲骸?，察也?！瘡堃驹疲骸。袷≡堃??！?然則小井、所領(lǐng)二反，并得訓(xùn)察。其處既常有禁衛(wèi)省察，故以‘省’代‘禁’。

　　詧，古察字也。”《漢·明帝紀(jì)》：“為四姓小侯立學(xué)?！卑矗夯傅奂釉?，又賜四姓及梁、鄧小侯帛，是知皆外戚也。明帝時(shí)，外戚有樊氏、郭氏、陰氏、馬氏為四姓。謂之小侯者，或以年小獲封，故須立學(xué)耳。或以侍祠猥朝，侯非列侯，故曰小侯，《禮》云：“庶方小侯。”則其義也。

　　《后漢書》云：“鸛雀銜三鱓魚?！倍嗉俳铻轼@鮪之鳣；俗之學(xué)士，因謂之為鳣魚。案：魏武《四時(shí)食制》：“鳣魚大如五斗奩，長(zhǎng)一丈?！惫弊ⅰ稜栄拧罚骸傍@長(zhǎng)二三丈?！卑灿宣X雀能勝一者，況三乎？鳣又純灰色，無文章也。鱓魚長(zhǎng) 者不過三尺，大者不過三指，黃地黑文；故都講云：“蛇鱓，卿大夫服之象也?！薄独m(xù)漢書》及《搜神記》亦說此事，皆作“鱓”字。孫卿云：“魚鱉 鳣。”及《韓非》、《說苑》皆曰：“鳣似蛇，蠶似蠋。”并作“鳣”字。假“鳣”為“鱓”，其來久矣。

　　《后漢書》：“酷吏樊曄為天水郡守，涼州為之歌曰：‘寧見乳虎穴，不入冀府寺?！倍蠒尽把ā苯哉`作“六”。學(xué)士因循，迷而不寤。夫虎豹穴居，事之較者；所以班超云：“不探虎穴，安得虎子？”寧當(dāng)論其六七耶？《后漢書·楊由傳》云：“風(fēng)吹削肺?！贝耸窍髟隣┲炼?。古者，書誤則削之，故《左傳》云“削而投之”是也?；蚣粗^札為削，王褒《童約》曰：“書削代牘?！?蘇竟書云：“昔以摩研編削之才?！苯云渥C也。《詩》云：“伐木滸滸。”毛《傳》云：“滸滸，柿貌也。”史家假借為肝肺字，俗本因是悉作脯臘之脯，或為反哺之哺。學(xué)士因解云：“削哺，是屏障之名?！奔葻o證據(jù)，亦為妄矣！此是風(fēng)角占候耳。《風(fēng)角書》曰：“庶人風(fēng)者，拂地?fù)P塵轉(zhuǎn)削?！比羰瞧琳?，何由可轉(zhuǎn)也？《三輔決錄》云：“前隊(duì)大夫范仲公，鹽豉蒜果共一筩?！薄肮碑?dāng)作魏顆之“顆”。北土通呼物一凷，改為一顆，蒜顆是俗間常語耳。故陳思王《鷂雀賦》曰：“頭如果蒜，目似擘椒?！庇帧兜澜?jīng)》云：“合口誦經(jīng)聲璅々，眼中淚出珠子<石果>?！逼渥蛛m異，其音與義頗同。江南但呼為蒜符，不知謂為顆。

　　學(xué)士相承，讀為裹結(jié)之裹，言鹽與蒜共一苞裹，內(nèi)筩中耳?！墩废鞣薄芬袅x又音蒜顆為苦戈反，皆失也。

　　有人訪吾曰：“《魏志》蔣濟(jì)上書云‘弊攰之民’，是何字也？”余應(yīng) 之曰：“意為攰即是<危支>倦之<危支>耳。張揖、呂忱并云：‘支傍作刀劍之刀，亦是剞字。’不知蔣氏自造支傍作筋力之力，或借剞字，終當(dāng)音九偽反。” 《晉中興書》：“太山羊曼，常頹縱任俠，飲酒誕節(jié)，兗州號(hào)為濌伯?！贝俗纸詿o音訓(xùn)。梁孝元帝常謂吾曰：“由來不識(shí)。唯張簡(jiǎn)憲見教，呼為嚃羹之嚃。自爾便遵承之，亦不知所出?！焙?jiǎn)憲是湘州刺史張纘謚也，江南號(hào)為碩學(xué)。

　　案：法盛世代殊近，當(dāng)是耆老相傳；俗間又有濌々語，蓋無所不施，無所不容之意也。顧野王《玉篇》誤為黑傍沓。顧雖博物，猶出簡(jiǎn)憲、孝元之下，而二人皆云重邊。吾所見數(shù)本，并無作黑者。重沓是多饒積厚之意，從黑更無義旨。

　　《古樂府》歌詞，先述三子，次及三婦，婦是對(duì)舅姑之稱。其末章云：“丈人且安坐，調(diào)弦未遽央?！惫耪?，子?jì)D供事舅姑，旦夕在側(cè)，與兒女無異，故有此言。丈人亦長(zhǎng)老之目，今世俗猶呼其祖考為先亡丈人。又疑“丈”當(dāng)作“大”，北間風(fēng)俗，婦呼舅為大人公?！罢伞敝c“大”，易為誤耳。近代文士，頗作《三婦詩》，乃為匹嫡并耦己之群妻之意，又加鄭、衛(wèi)之辭，大雅君子，何其謬乎？《古樂府》歌百里奚詞曰：“百里奚，五羊皮。憶別時(shí)，烹伏雌，吹扊扅；今日富貴忘我為！”“吹”當(dāng)作炊煮之“炊”。案：蔡邕《月令章句》曰：“鍵，關(guān)牡也，所以止扉，或謂之剡移?！比粍t當(dāng)時(shí)貧困，并以門牡木作薪炊耳。《聲類》作扊，又或作扂。

　　《通俗文》，世間題云“河南服虔字子慎造”。虔既是漢人，其《敘》乃引蘇林、張揖；蘇、張皆是魏人。且鄭玄以前，全不解反語，《通俗》反音，甚會(huì)近俗。阮孝緒又云“李虔所造”。河北此書，家藏一本，遂無作李虔者?！稌x中經(jīng)簿》及《七志》，并無其目，竟不得知誰制。然其文義允愜，實(shí)是高才。殷仲堪《常用字訓(xùn)》，亦引服虔《俗說》，今復(fù)無此書，未知即是《通俗文》，為當(dāng) 有異？近代或更有服虔乎？不能明也。

　　或問：“《山海經(jīng)》，夏禹及益所記，而有長(zhǎng)沙、零陵、桂陽、諸暨，如此郡縣不少，以為何也？”答曰：“史之闕文，為日久矣；加復(fù)秦人滅學(xué)，董卓焚書，典籍錯(cuò)亂，非止于此。譬猶《本草》神農(nóng)所述，而有豫章、朱崖、趙國、常山、奉高、真定、臨淄、馮翊等郡縣名，出諸藥物；《爾雅》周公所作，而云‘張仲孝友’；仲尼修《春秋》，而《經(jīng)》書孔丘卒；《世本》左丘明所書，而有燕王喜、漢高祖；《汲?，嵳Z》，乃載《秦望碑》；《蒼頡篇》李斯所造，而云‘漢兼天下，海內(nèi)并廁，豨黥韓覆，畔討滅殘’；《列仙傳》劉向所造，而《贊》云七十四人出佛經(jīng)；《列女傳》亦向所造，其子歆又作《頌》，終于趙悼后，而傳有更始韓夫人、明德馬后及梁夫人嫕：皆由后人所羼，非本文也?！?或問曰：“《東宮舊事》何以呼鴟尾為祠尾？”答曰：“張敞者，吳人，不甚稽古，隨宜記注，逐鄉(xiāng)俗訛謬，造作書字耳。吳人呼祠祀為鴟祀，故以祠代鴟字；呼紺為禁，故以糸傍作禁代紺字；呼盞為竹簡(jiǎn)反，故以木傍作展代盞字；呼鑊字為霍字，故以金傍作霍代鑊字；又金傍作患為镮字，木傍作鬼為魁字，火傍作庶為炙字，既下作毛為髻字；金花則金傍作華，窗扇則木傍作扇：諸如此類，專輒不少。

　　又問：“《東宮舊事》‘六色罽纟畏’，是何等物？當(dāng)作何音？”答曰： “按：《說文》云：‘莙，牛藻也，讀若威?！兑綦[》：‘塢瑰反?！搓憴C(jī)所謂‘聚藻，葉如蓬’者也。又郭璞注《三蒼》亦云：‘蘊(yùn)，藻之類也，細(xì)葉蓬茸生?！唤袼杏写宋?，一節(jié)長(zhǎng)數(shù)寸，細(xì)茸如絲，圓繞可愛，長(zhǎng)者二三十節(jié)，猶呼為莙。又寸斷五色絲，橫著線股間繩之，以象莙草，用以飾物，即名為莙；于時(shí)當(dāng)紺六色罽，作此莙以飾緄帶，張敞因造糸旁畏耳，宜作隈?！卑厝顺菛|北有一孤山，古書無載者。唯闞骃《十三州志》以為舜納于大麓，即謂此山，其上今猶有堯祠焉；世俗或呼為宣務(wù)山，或呼為虛無山，莫知所出。

　　趙郡士族有李穆叔、季節(jié)兄弟、李普濟(jì)，亦為學(xué)問，并不能定鄉(xiāng)邑此山。余嘗為趙州佐，共太原王邵讀柏人城西門內(nèi)碑。碑是漢桓帝時(shí)柏人縣民為縣令徐整所立，銘曰：“山有巏，王喬所仙。”方知此巏山也。巏字遂無所出。字依諸字書，即旄丘之旄也；旄字，《字林》一音亡付反，今依附俗名，當(dāng)音權(quán)務(wù)耳。入鄴，為魏收說之，收大嘉嘆。值其為《趙州莊嚴(yán)寺碑銘》，因云：“權(quán)務(wù)之精?！奔从么艘?。

　　或問：“一夜何故五更？更何所訓(xùn)？”答曰：“漢、魏以來，謂為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又云鼓，一鼓、二鼓、三鼓、四鼓、五鼓，亦云一更、二更、三更、四更、五更，皆以五為節(jié)。《西都賦》亦云：‘衛(wèi)以嚴(yán)更之署?！?所以爾者，假令正月建寅，斗柄夕則指寅，曉則指午矣；自寅至午，凡歷五辰。

　　冬夏之月，雖復(fù)長(zhǎng)短參差，然辰間遼闊，盈不過六，縮不至四，進(jìn)退常在五者之間。更，歷也，經(jīng)也，故曰五更爾。“《爾雅》云：“術(shù)，山薊也?！惫弊⒃疲骸敖裥g(shù)似薊而生山中。”案：術(shù) 葉其體似薊，近世文士，遂讀薊為筋肉之筋，以耦地骨用之，恐失其義。

　　或問：“俗名傀儡子為郭禿，有故實(shí)乎？”答曰：“《風(fēng)俗通》云：‘諸郭皆諱禿?！?dāng)是前代人有姓郭而病禿者，滑稽戲調(diào)，故后人為其象，呼為郭禿，猶《文康》象庾亮耳?！?或問曰：“何故名治獄參軍為長(zhǎng)流乎？”答曰：“《帝王世紀(jì)》云：‘帝少昊崩，其神降于長(zhǎng)流之山，于祀主秋。’案：《周禮·秋官》，司寇主刑罰、長(zhǎng)流之職，漢、魏捕賊掾耳。晉、宋以來，始為參軍，上屬司寇，故取秋帝所居為嘉名焉?！笨陀须y主人曰：“今之經(jīng)典，子皆謂非，《說文》所言，子皆云是，然則許慎勝孔子乎？”主人拊掌大笑，應(yīng)之曰：“今之經(jīng)典，皆孔子手跡耶？”客曰：“今之《說文》，皆許慎手跡乎？”答曰：“許慎檢以六文，貫以部分，使不得誤，誤則覺之?？鬃哟嫫淞x而不論其文也。先儒尚得改文從意，何況書寫流傳耶？必如《左傳》止戈為武，反正為乏，皿蟲為蠱，亥有二首六身之類，后人自不得輒改也，安敢以《說文》校其是非哉？且余亦不專以《說文》為是也，其有援引經(jīng)傳，與今乖者，未之敢從。又相如《封禪書》曰：‘導(dǎo)一莖六穗于庖，犠雙 <角各>共抵之獸?！藢?dǎo)訓(xùn)擇，光武詔云：‘非從有豫養(yǎng)導(dǎo)擇之勞’是也。而《說文》云：‘{道禾}是禾名?！斗舛U書》為證；無妨自當(dāng)有禾名{道禾}，非相如所用也。禾一莖六穗于庖，豈成文乎？縱使相如天才鄙拙，強(qiáng)為此語；則下句當(dāng)云‘麟雙<角各>共抵之獸’，不得云犠也。吾嘗笑許純?nèi)?，不達(dá)文章之體，如此之流，不足憑信。大抵服其為書，隱括有條例，剖析窮根源，鄭玄注書，往往引以為證；若不信其說，則冥冥不知一點(diǎn)一畫，有何意焉。” 世間小學(xué)者，不通古今，必依小篆，是正書記；凡《爾雅》、《三蒼》、《說文》，豈能悉得蒼頡本指哉？亦是隨代損益，有同異。西晉已往字書，何可全非？但令體例成就，不為專輒耳。考校是非，特須消息。至如“仲尼居”，三字之中，兩字非體，《三蒼》“尼”旁益“丘”，《說文》“尸”下施“幾”：如此之類，何由可從？古無二字，又多假借，以中為仲，以說為悅，以召為邵，以閒為閑：如此之徒，亦不勞改。自有訛謬，過成鄙俗，“亂”旁為“舌”， “揖”下無“耳”，“黿”、“鼉”從“龜”，“奮”、“奪”從“雚”，“席”中加“帶”，“惡”上安“西”，“鼓”外設(shè)“皮”，“鑿”頭生“毀”，“離” 則配“禹”，“壑”乃施“豁”，“巫”混“經(jīng)”旁，“皋”分“澤”片，“獵”化為“獦”，“寵”變成“竉”，“業(yè)”左益“片”，“靈”底著“器”， “率”字自有律音，強(qiáng)改為別；“單”字自有善音，輒析成異：如此之類，不可不治。吾昔初看《說文》，蚩薄世字，從正則懼人不識(shí)，隨俗則意嫌其非，略是不得下筆也。所見漸廣，更知通變，救前之執(zhí)，將欲半焉。若文章著述，猶擇微相影響者行之，官曹文書，世間尺牘，幸不違俗也。

　　案：彌互字從二間舟，《詩》云：“亙之秬秠”是也。今之隸書，轉(zhuǎn)舟為日；而何法盛《中興書》乃以舟在二間為舟航字，謬也?！洞呵镎f》以人十四心為德，《詩說》以二在天下為酉，《漢書》以貨泉為白水真人，《新論》以金昆為銀，《國志》以天上有口為吳，《晉書》以黃頭小人為恭，《宋書》以召刀為邵，《參同契》以人負(fù)告為造：如此之例，蓋數(shù)術(shù)謬語，假借依附，雜以戲笑耳。

　　如猶轉(zhuǎn)貢字為項(xiàng)，以叱為匕，安可用此定文字音讀乎？潘、陸諸子《離合詩》、《賦》，《栻卜》、《破字經(jīng)》，及鮑照《謎字》，皆取會(huì)流俗，不足以形聲論之也。

　　河間邢芳語吾云：“《賈誼傳》云：‘日中必?zé)?。’注：‘熭，暴也?！?見人解云：‘此是暴疾之意，正言日中不須臾，卒然便昃耳?！酸尀楫?dāng)乎？”吾謂邢曰：“此語本出太公《六韜》，案字書，古者暴曬字與暴疾字相似，唯下少異，后人專輒加傍日耳。言日中時(shí)，必須暴曬，不爾者，失其時(shí)也。晉灼已有詳釋。”芳笑服而退。

音辭

　　夫九州之人，言語不同，生民已來，固常然矣。自《春秋》標(biāo)齊言之傳，《離騷》目《楚詞》之經(jīng)，此蓋其較明之初也。后有揚(yáng)雄著《方言》，其言大備。

　　然皆考名物之同異，不顯聲讀之是非也。逮鄭玄注《六經(jīng)》，高誘解《呂覽》、《淮南》，許慎造《說文》，劉熹制《釋名》，始有譬況假借以證音字耳。而古語與今殊別，其間輕重清濁，猶未可曉；加以內(nèi)言外言，急言徐言、讀若之類，益使人疑。孫叔言創(chuàng)《爾雅音義》，是漢末人獨(dú)知反語。至于魏世，此事大行。

　　高貴鄉(xiāng)公不解反語，以為怪異。自茲厥后，音韻鋒出，各有土風(fēng)，遞相非笑，指馬之諭，未知孰是。共以帝王都邑，參校方俗，考核古今，為之折衷。搉而量之，獨(dú)金陵與洛下耳。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舉而切詣，失在浮淺，其辭多鄙俗。

　　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沈濁而鈋鈍，得其質(zhì)直，其辭多古語。然冠冕君子，南方為優(yōu)；閭里小人，北方為愈。易服而與之談，南方士庶，數(shù)言可辯；隔垣而聽其語，北方朝野，終日難分。而南染吳、越，北雜夷虜，皆有深弊，不可具論。其謬失輕微者，則南人以錢為涎，以石為射，以賤為羨，以是為舐；北人以庶為戍，以如為儒，以紫為姊，以洽為狎。如此之例，兩失甚多。至鄴已來，唯見崔子約、崔瞻叔侄，李祖仁、李蔚兄弟，頗事言詞，少為切正。李季節(jié)著《音韻決疑》，時(shí)有錯(cuò)失；陽休之造《切韻》，殊為疏野。吾家兒女，雖在孩稚，便漸督正之；一言訛替，以為己罪矣。云為品物，未考書記者，不敢輒名，汝曹所知也。

　　古今言語，時(shí)俗不同；著述之人，楚、夏各異。《蒼頡訓(xùn)詁》，反稗為逋賣，反娃為于乖；《戰(zhàn)國策》音刎為免，《穆天子傳》音諫為間；《說文》音戛為棘，讀皿為猛；《字林》音看為口甘反，音伸為辛；《韻集》以成、仍、宏、登合成兩韻，為、奇、益、石分作四章；李登《聲類》以系音羿，劉昌宗《周官音》讀乘若承：此例甚廣，必須考校。前世反語，又多不切，徐仙民《毛詩音》反驟為在遘，《左傳音》切椽為徒緣，不可依信，亦為眾矣。今之學(xué)士，語亦不正；古獨(dú)何人，必應(yīng)隨其訛僻乎？《通谷文》曰：“入室求曰搜?！狈礊樾趾?。然則兄當(dāng)音所榮反。今北俗通行此音，亦古語之不可用者。玙璠，魯人寶玉，當(dāng)音馀煩，江南皆音藩屏之藩。岐山當(dāng)音為奇，江南皆呼為神祇之祇。江陵陷沒，此音被于關(guān)中，不知二者何所承案。以吾淺學(xué)，未之前聞也。

　　北人之音，多以舉、莒為矩；唯李季節(jié)云：“齊桓公與管仲于臺(tái)上謀伐莒，東郭牙望見桓公口開而不閉，故知所言者莒也。然則莒、矩必不同呼?！贝藶橹粢印?br/>
　　夫物體自有精粗，精粗謂之好惡；人心有所去取，去取謂之好惡。此音見于葛洪、徐邈。而河北學(xué)士讀《尚書》云好生惡殺。是為一論物體，一就人情，殊不通矣。

　　甫者，男子之美稱，古書多假借為父字；北人遂無一人呼為甫者，亦所未喻。

　　唯管仲、范增之號(hào)，須依字讀耳。

　　案：諸字書，焉者鳥名，或云語詞，皆音于愆反。自葛洪《要用字苑》分焉字音訓(xùn)：若訓(xùn)何訓(xùn)安，當(dāng)音于愆反，“于焉逍遙”，“于焉嘉客”，“焉用佞”，“焉得仁”之類是也；若送句及助詞，當(dāng)音矣愆反，“故稱龍焉”，“故稱血焉”， “有民人焉”，“有社稷焉”，“托始焉爾”，“晉、鄭焉依”之類是也。江南至今行此分別，昭然易曉；而河北混同一音，雖依古讀，不可行于今也。

　　邪者，未定之詞?！蹲髠鳌吩唬骸安恢熘畻?mèng)斝?？抑魯君有罪于鬼神邪？?《莊子》云：“天邪地邪？”《漢書》云：“是邪非邪？”之類是也。而北人即呼為也，亦為誤矣。難者曰：“《系辭》云：‘乾坤，易之門戶邪？’此又為未定辭乎？”答曰：“何為不爾！上先標(biāo)問，下方列德以折之耳?！苯蠈W(xué)士讀《左傳》，口相傳述，自為凡例，軍自敗曰敗，打破人軍曰敗。

　　諸記傳未見補(bǔ)敗反，徐仙民讀《左傳》，唯一處有此音，又不言自敗、敗人之別，此為穿鑿耳。

　　古人云：“膏粱難整。”以其為驕奢自足，不能克勵(lì)也。吾見王侯外戚，語多不正，亦由內(nèi)染賤保傅，外無良師友故耳。梁世有一侯，嘗對(duì)元帝飲謔，自陳“癡鈍”，乃成“飔段”，元帝答之云：“飔異涼風(fēng)，段非干木?！敝^“郢州” 為“永州”，元帝啟報(bào)簡(jiǎn)文，簡(jiǎn)文云：“庚辰吳入，遂成司隸?！比绱酥?，舉口皆然。元帝手教諸子侍讀，以此為誡。

　　河北切攻字為古琮，與工、公、功三字不同，殊為僻也。比世有人名暹，自稱為纖；名琨，自稱為袞；名洸，自稱為汪；名<素勺>，自稱為獡。非唯音韻舛錯(cuò)，亦使其兒孫避諱紛紜矣。

雜藝

　　真草書跡，微須留意。江南諺云：“尺牘書疏，千里面目也?！背袝x、宋馀俗，相與事之，故無頓狼狽者。吾幼承門業(yè)，加性愛重，所見法書亦多，而玩習(xí)功夫頗至，遂不能佳者，良由無分故也。然而此藝不須過精。夫巧者勞而智者憂，常為人所役使，更覺為累；韋仲將遺戒，深有以也。

　　王逸少風(fēng)流才士，蕭散名人，舉世惟知其書，翻以能自蔽也。蕭子云每嘆曰： “吾著《齊書》，勒成一典，文章弘義，自謂可觀；唯以筆跡得名，亦異事也?！蓖醢仉星迦A，才學(xué)優(yōu)敏，后雖入關(guān)，亦被禮遇。猶以書工，崎嶇碑碣之間，辛苦筆硯之役，嘗悔恨曰：“假使吾不知書，可不至今日邪？”以此觀之，慎勿以書自命。雖然，廝猥之人，以能書拔擢者多矣。故道不同不相為謀也。

　　梁氏秘閣散逸以來，吾見二王真草多矣，家中嘗得十卷；方知陶隱居、阮交州、蕭祭酒諸書，莫不得羲之之體，故是書之淵源。蕭晚節(jié)所變，乃是右軍年少時(shí)法也。

　　晉、宋以來，多能書者。故其時(shí)俗，遞相染尚，所有部帙，楷正可觀，不無俗字，非為大損。至梁天監(jiān)之間，斯風(fēng)未變；大同之末，訛替滋生。蕭子云改易字體，邵陵王頗行偽字；朝野翕然，以為楷式，畫虎不成，多所傷敗。至為“一” 字，唯見數(shù)點(diǎn)，或妄斟酌，逐便轉(zhuǎn)移。爾后墳籍，略不可看。北朝喪亂之余，書跡鄙陋，加以專輒造字，猥拙甚于江南。乃以百念為憂，言反為變，不用為罷，追來為歸，更生為蘇，先人為老，如此非一，遍滿經(jīng)傳。唯有姚元標(biāo)工于楷隸，留心小學(xué)，后生師之者眾。洎于齊末，秘書繕寫，賢于往日多矣。

　　江南閭里間有《畫書賦》，乃陶隱居弟子杜道士所為；其人未甚識(shí)字，輕為軌則，托名貴師，世俗傳信，后生頗為所誤也。

　　畫繪之工，亦為妙矣；自古名士，多或能之。吾家嘗有梁元帝手畫蟬雀白團(tuán) 扇及馬圖，亦難及也。武烈太子偏能寫真，坐上賓客，隨宜點(diǎn)染，即成數(shù)人，以問童孺，皆知姓名矣。蕭賁、劉孝先、劉靈，并文學(xué)已外，復(fù)佳此法。玩閱古今，特可寶愛。若官未通顯，每被公私使令，亦為猥役。吳縣顧士端出身湘東王國侍郎，后為鎮(zhèn)南府刑獄參軍，有子曰庭，西朝中書舍人，父子并有琴書之藝，尤妙丹青，常被元帝所使，每懷羞恨。彭城劉岳，橐之子也，仕為驃騎府管記、平氏縣令，才學(xué)快士，而畫絕倫。后隨武陵王入蜀，下牢之?dāng)?，遂為陸護(hù)軍，畫支江寺壁，與諸工巧雜處。向使三賢都不曉畫，直運(yùn)素業(yè)，豈見此恥乎？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先王所以觀德?lián)褓t，亦濟(jì)身之急務(wù)也。江南謂世之常射，以為兵射，冠冕儒生，多不習(xí)此；別有博射，弱弓長(zhǎng)箭，施于準(zhǔn)的，揖讓升降，以行禮焉。防御寇難，了無所益。亂離之后，此術(shù)遂亡。河北文士，率曉兵射，非直葛洪一箭，已解追兵，三九宴集，常縻榮賜。雖然，要輕禽，截狡獸，不愿汝輩為之。

　　卜筮者，圣人之業(yè)也；但近世無復(fù)佳師，多不能中。古者，卜以決疑，今人生疑於卜；何者？守道信謀，欲行一事，卜得惡卦，反令恜々，此之謂乎！且十中六七，以為上手，粗知大意，又不委曲。凡射奇偶，自然半收，何足賴也。

　　世傳云：“解陰陽者，為鬼所嫉，坎壈貧窮，多不稱泰?！蔽嵊^近古以來，尤精妙者，唯京房、管輅、郭璞耳，皆無官位，多或罹災(zāi)，此言令人益信。儻值世網(wǎng)嚴(yán)密，強(qiáng)負(fù)此名，便有詿誤，亦禍源也。及星文風(fēng)氣，率不勞為之。吾嘗學(xué)《六壬式》，亦值世間好匠，聚得《龍首》、《金匱》、《玉軨變》、《玉歷》十許種書，討求無驗(yàn)，尋亦悔罷。凡陰陽之術(shù)，與天地俱生，其吉兇德刑，不可不信；但去圣既遠(yuǎn)，世傳術(shù)書，皆出流俗，言辭鄙淺，驗(yàn)少妄多。至如反支不行，竟以遇害；歸忌寄宿，不免兇終：拘而多忌，亦無益也。

　　算術(shù)亦是六藝要事；自古儒士論天道，定律歷者，皆學(xué)通之。然可以兼明，不可以專業(yè)。江南此學(xué)殊少，唯范陽祖暅精之，位至南康太守。河北多曉此術(shù)。

　　醫(yī)方之事，取妙極難，不勸汝曹以自命也。微解藥性，小小和合，居家得以救急，亦為勝事，皇甫謐、殷仲堪則其人也。

　　《禮》曰：“君子無故不徹琴瑟?！惫艁砻?，多所愛好。洎于梁初，衣冠子孫，不知琴者，號(hào)有所闕；大同以末，斯風(fēng)頓盡。然而此樂愔愔雅致，有深味哉！今世曲解，雖變于古，猶足以暢神情也。唯不可令有稱譽(yù)，見役勛貴，處之下坐，以取殘杯冷炙之辱。戴安道猶遭之，況爾曹乎！《家語》曰：“君子不博，為其兼行惡道故也。”《論語》云：“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然則圣人不用博弈為教；但以學(xué)者不可常精，有時(shí)疲倦，則儻為之，猶勝飽食昏睡，兀然端坐耳。至如吳太子以為無益，命韋昭論之；王肅、葛洪、陶侃之徒，不許目觀手執(zhí)，此并勤篤之志也。能爾為佳。古為大博則六箸，小博則二焭，今無曉者。比世所行，一焭十二棋，數(shù)術(shù)淺短，不足可玩。圍棋有手談、坐隱之目，頗為雅戲；但令人躭憒，廢喪實(shí)多，不可常也。

　　投壺之禮，近世愈精。古者，實(shí)以小豆，為其矢之躍也。今則唯欲其驍，益多益喜，乃有倚竿、帶劍、狼壺、豹尾、龍首之名。其尤妙者，有蓮花驍。汝南周璝，弘正之子，會(huì)稽賀徽，賀革之子，并能一箭四十余驍。賀又嘗為小障，置壺其外，隔障投之，無所失也。至鄴以來，亦見廣寧、蘭陵諸王，有此校具，舉國遂無投得一驍者。彈棋亦近世雅戲，消愁釋憒，時(shí)可為之。

終制

　　死者，人之常分，不可免也。吾年十九，值梁家喪亂，其間與白刃為伍者，亦常數(shù)輩；幸承余福，得至于今。古人云：“五十不為夭。”吾已六十余，故心坦然，不以殘年為念。先有風(fēng)氣之疾，常疑奄然，聊書素懷，以為汝誡。

　　先君先夫人皆未還建鄴舊山，旅葬江陵東郭。承圣末，已啟求揚(yáng)都，欲營(yíng)遷厝。蒙詔賜銀百兩，已于揚(yáng)州小郊北地?zé)u，便值本朝淪沒，流離如此，數(shù)十年間，絕于還望。今雖混一，家道罄窮，何由辦此奉營(yíng)資費(fèi)？且揚(yáng)都汙毀，無復(fù) 孑遺，還被下濕，未為得計(jì)。自咎自責(zé)，貫心刻髓。計(jì)吾兄弟，不當(dāng)仕進(jìn)；但以門衰，骨肉單弱，五服之內(nèi)，傍無一人，播越他鄉(xiāng)，無復(fù)資蔭；使汝等沈淪廝役，以為先世之恥；故靦冒人間，不敢墜失。兼以北方政教嚴(yán)切，全無隱退者故也。

　　今年老疾侵，儻然奄忽，豈求備禮乎？一日放臂，沐浴而已，不勞復(fù)魄，殮以常衣。先夫人棄背之時(shí)，屬世荒饉，家途空迫，兄弟幼弱，棺器率薄，藏內(nèi)無磚。吾當(dāng)松棺二寸，衣帽已外，一不得自隨，床上唯施七星板；至如蠟弩牙、玉豚、錫人之屬，并須停省，糧罌明器，故不得營(yíng)，碑志旒旐，彌在言外。載以鱉甲車，襯土而下，平地?zé)o墳；若懼拜掃不知兆域，當(dāng)筑一堵低墻于左右前后，隨為私記耳。靈筵勿設(shè)枕幾，朔望祥禫，唯下白粥清水乾棗，不得有酒肉餅果之祭。親友來餟酹者，一皆拒之。汝曹若違吾心，有加先妣，則陷父不孝，在汝安乎？其內(nèi)典功德。隨力所至，勿刳竭生資，使凍餒也。四時(shí)祭祀，周、孔所教，欲人勿死其親，不忘孝道也。求諸內(nèi)典，則無益焉。殺生為之，翻增罪累。若報(bào) 罔極之德，霜露之悲，有時(shí)齋供，及七月半盂蘭盆，望于汝也。

　　孔子之葬親也，云：“古者墓而不墳。丘東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識(shí)也?！?于是封之崇四尺。然則君子應(yīng)世行道，亦有不守墳?zāi)怪畷r(shí)，況為事際所逼也！吾今羈旅，身若浮云，竟未知何鄉(xiāng)是吾葬地；唯當(dāng)氣絕便埋之耳。汝曹宜以傳業(yè)揚(yáng) 名為務(wù)，不可顧戀朽壤，以取堙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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