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教育思想探究之一 《說劍》留給我們的思考 《說劍》出自《莊子》雜篇第三十,解讀《莊子》者甚多,而解讀《說劍》近乎沒有,為什么是這樣呢?因為《莊子》一書以汪洋恣肆著稱,文中盡是些“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保ā肚f子·天下》)讀起來的確是難見其真義,不同讀者都只得以自己的學識和經(jīng)歷去解讀,對自己不能理解的篇文就認為不是出自莊子手筆,宋代蘇東坡說”至于《讓王》、《說劍》,皆淺陋不入于道?!焙m也說,莊子偽篇最多,《說劍》、《讓王》、《漁父》、《盜跖》決不是莊周的文體。(參見胡適《中國哲學史·第一篇導言》)于是后來許多學者就將《讓王》、《盜跖》、《說劍》、《漁父》等篇列為莊子偽作了,更沒有誰愿意解讀它。 《莊子》一書中有偽作,應該說是讀者各自的感覺,其它的暫且不論,我們就一同來讀讀這其中的《說劍》。 “昔趙文王喜劍,劍士夾門而客三千余下,日夜相擊于前,死傷者歲百余人,好之不厭。如是三年,國衰,諸侯謀之。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說王之意止劍士者,賜之千金?!笥以唬?#39;莊子當能。’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莊子。莊子弗受,與使者俱,往見太子曰:'太子何以教周,賜周千金?’太子曰:'聞夫子明圣,謹奉千金以幣從者。夫子弗受,悝尚何敢言!’莊子曰:'聞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絕王之喜好也。使臣上說大王而逆王意,下不當太子,則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使臣上說大王,下當太子,趙國何求而不得也!’” 從莊子“說劍”的背景看,受命于“國衰”之時,是太子俚擔心國將不國,而非他國委派;從動機看,受命于太子悝,謀一國之福祉,而非謀一己之利,太子“賜周千金”莊子都不接受;從內(nèi)容看,是“說王之意止劍”而謀國政,非與他國交結(jié),這一切都是當時游說諸侯各國的說客們所不及的,莊子在《說劍》中所承擔的任務只不過是為端正他人的行為而做些勸說性的工作,其本質(zhì)是一種教育行為。 要透徹地理解《說劍》下文的真義,還得先來了解一下《莊子·人間世》中的一個故事: “顏闔將傅衛(wèi)靈公大子,而問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 這個故事說的是顏闔將要做衛(wèi)靈公太子的老師,就去向蘧伯玉請教教育方法的事。蘧伯玉說的教育方法與莊子的“說劍”又有怎樣的關(guān)系呢?我們接著來看《說劍》的下文。 “太子曰:'然。吾王所見,唯劍士也?!f子曰:'諾。周善為劍?!釉唬?#39;然吾王所見劍士,皆蓬頭突髻垂冠,曼胡之纓,短后之衣,瞋目而語難,王乃說之。今夫子必儒服而見王,事必大逆?!f子曰:'請治劍服?!?/span> 文中太子所說的“吾王所見,唯劍士也?!焙汀叭晃嵬跛妱κ?,皆蓬頭突髻垂冠,曼胡之纓,短后之衣,瞋目而語難,王乃說之?!睘榍f子正“正汝身”提供了依據(jù),莊子提出“請治劍服”是為了做到“形就”,說自己“善為劍”,意思是說做到“心和”也沒問題。 “治劍服三日,乃見太子。太子乃與見王,王脫白刃待之。莊子入殿門不趨,見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唬?#39;臣聞大王喜劍,故以劍見王?!踉唬?#39;子之劍何能禁制?’曰:'臣之劍,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醮髳傊?,曰:'天下無敵矣!’莊子曰:'夫為劍者,示之以虛,開之以利,后之以發(fā),先之以至。愿得試之?!踉唬?#39;夫子休就舍待命,令設(shè)戲請夫子?!?/span> 這說的是莊子與趙文王第一次見面的情形,所記敘的只有“形”和“言”,而記敘“形”的只有兩句話,即“王脫白刃待之”和“莊子入殿不趨,見王不拜?!睆摹巴趺摪兹写辈粌H可以感覺到趙文王將要見“劍士”的那種急不可待的心情,還能看出他為了見一個“劍士”已將尊貴的大王之位置于“劍士”的位置了,“莊子入殿不趨,見王不拜?!笔潜厝坏慕Y(jié)果,趙文王也根本不會在乎禮節(jié)那方面的事。如果莊子又“趨”又“拜”,不但不符合“劍士”的身份,而且會使趙文王失望,甚至心生厭惡。要使趙文王聽從莊子的勸說,先就得接近他,取得他的信任,因此莊子只能是“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币宰龅健靶尉汀?。 就他們見面時的“言”而言,不過是三輪對話,但它們之間的含義卻是緊密相連的。“臣聞大王喜劍,故以劍見王。”這是莊子迎合趙文王的興趣和愛好,莊子說:“非以其所好籠之而可得者,無有也?!保ā肚f子·更桑楚》)投其所好必然要有實際內(nèi)容,因此莊子適時地夸劍術(shù)說劍理,并博得趙文王的贊嘆,兩個“劍士”真是融洽極了。言發(fā)于心,“言和”則“心和”。 “王乃校劍士七日,死傷者六十余人,得五六人,使奉劍于殿下,乃召莊子。王曰:'今日試使士敦劍。’莊子曰:'望之久矣?!踉唬?#39;夫子所御杖,長短何如?’曰:'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劍,唯王所用,請先言而后試?!踉唬?#39;愿聞三劍?!唬?#39;有天子劍,有諸侯劍,有庶人劍。’王曰:'天子之劍何如?’曰:'天子之劍,以燕谿石城為鋒,齊岱為鍔,晉魏為脊,周宋為鐔,韓魏為夾;包以四夷,裹以四時,繞以渤海,帶以常山;制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秋,行以秋冬。此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云,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劍也?!耐趺⑷蛔允?,曰:'諸侯之劍何如?’曰:'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為鋒,以清廉士為鍔,以賢良士為脊,以忠圣士為鐔,以豪杰士為夾。此劍,直之亦無前,舉之亦無上,案之亦無下,運之亦無旁;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xiāng)。此劍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內(nèi),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此諸侯之劍也?!踉唬?#39;庶人之劍何如?’曰:'庶人之劍,蓬頭突髻垂冠,曼胡之纓,短后之衣,瞋目而語難。相擊于前,上斬頸領(lǐng),下決肝肺,此庶人之劍,無異于斗雞,一旦命已絕矣,無所用于國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劍,臣竊為大王薄之。’ 這是“說劍”主體部分?!巴跄诵κ科呷眨纻吡嗳?,得五六人,使奉劍于殿下,乃召莊子?!边@時真的是劍拔弩張了,面對如此的教育對象,而莊子竟然還說“望之久矣?!笨梢娗f子內(nèi)心是多么的沉著、鎮(zhèn)定,這真是“先存諸己而后存諸人?!保ā肚f子·人間世》) 在即將要比劍的時候,莊子抓住“夫子所御杖,長短何如?”這個話題,巧妙地將“比劍”轉(zhuǎn)換為“論劍”,實現(xiàn)了“就不欲入”,真可謂是“以無厚入有間”(《莊子·養(yǎng)生主》)。而論說的所謂“三劍”卻有含這樣的一個前提,即怎樣的人選怎樣的“劍”,這樣又自然地將“論劍”轉(zhuǎn)換為“選劍”。趙文王究竟該選什么“劍”?事實上已經(jīng)有了答案,趙文王所要思考的是該不該“喜庶人之劍”,莊子就是這樣巧妙地將趙文王引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最終使得趙文王情不自禁地牽著莊子上殿。不難看出,趙文王不僅被莊子說服了,還將莊子視為知心朋友,而莊子自始至終沒有對趙文王提出任何建議,成功地實現(xiàn)了“和不欲出”。 不難了解,《說劍》不是一篇孤立存在的篇文,與《人間世》緊密相連,前者是成功的教育實例,后者是完整的教育方法,我們能說《說劍》“皆淺陋不入于道”嗎?以上對《說劍》的解讀是根據(jù)《人間世》所提供的教育方法進行的,下面就來進一步來分析這些教育方法。 教育者在對教育對象進行教育的時候要做到“形就”、“心和”,其依據(jù)是什么呢?莊子說:“同類相從,同聲相應,固天之理也?!保ā肚f子·漁父》)教育者在實施教育時,其首要的條件是要有教育對象的“相從”和“相應”,教育對象既不“相從”又不“相應”,一切教育目標都將無法實現(xiàn)。要使教育對象“相從”和“相應”,首先要有教育者與教育對象的“同類”和“同聲”,在教育者和教育對象之間只有教育者去與教育對象“同類”和“同聲”,絕不可能是相反?!靶尉汀奔础巴悺?,“心和”即“同聲”。 教育者做到了“形就”、“心和”,為什么又還要“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呢?蘧伯玉在提出這個方法的時候只是進行了反證。既“不入”又“不出”,那究竟是要教育者如何實施教育呢?唯有“無為”,“無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保ā肚f子·在宥》)莊子認為,教育有兩大任務,即“安性”和“安命”,“性”是先天的,“命”是后天的,在《莊子》一書中找不到“天命”之說,只有“若命”之說,如“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保ā肚f子·德充符》)?!鞍残浴笔亲鹬亟逃龑ο蟮膫€性,“安命”就是使教育對象安于自己所處的位置。 就“無為”的含義而言,也是有層次的,“至人無為,大圣不作?!保ā肚f子·知北游》)“不作”是屬于“無為”的第一層次。要理解什么是“不作”,先得理解為什么要“不作”,為什么要“不作”呢?“鳧脛雖短,續(xù)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xù),無所去憂也。”(《莊子·駢拇》)這能“作”嗎?這其中的“續(xù)”和“斷”就是“作”,“不作”只能“安性”。 什么是“無為”呢?“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聲之于響,有問而應之,盡其所懷,為天下配。處乎無響,行乎無方,挈汝適復之。撓撓以游無端,出入無旁,與日無始。頌論形軀,合乎大同,大同而無己。無己,惡乎得有有。睹有者,昔之君子;睹無者,天地之友?!保ā肚f子·在宥》) 這說的什么意思呢?嘗試著說一說:一個極至的教育者,看上去就像教育對象的影子,所說的話就像他們說話的回聲,有提問才應答,竭盡自己所知道的,能為天下人的提問作出回答。與他們處在一起沒有言語指導,同他們一起行動沒有什么是他們可以仿效的,以此引領(lǐng)著他們?nèi)ブ匦滤伎?。他們紛亂的心就會在無涯的境域里漫游,或來或往不依賴任何人,像太陽的運動一樣沒有起始。教育者的一切教育行為與他們完全同合了,就是做到了“無己”。做到了“無己”,哪里還有教育行為是被人感覺得到的呢?如果教育行為是被人感覺得到的,只不過是往日所謂的君子而已;如果教育行為是被人感覺不到的,這就與天地合一了。 為什么是這樣理解呢?首先是有“大人之教”這樣一個前提,這其中必然包含了教育者和教育對象雙方的活動。“大人”就是“至人”,《莊子·秋水》就有“大人無己”這樣的說法。第二、有提問才回答問題,能使教育者有的放矢,體現(xiàn)莊子“以鳥養(yǎng)養(yǎng)鳥”(《外篇·達生第十九》)的教育方法。第三、“處乎無響,行乎無方”體現(xiàn)了莊子內(nèi)求向善的教育思想,莊子說:“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于人,不亦外乎?!保ā肚f子·漁父》)第四、莊子認為,人都是“隨其成心而師之”(《莊子·齊物論》),有了“成心”,就有了是非觀念,是非觀念又表現(xiàn)為行為上的傾向性,或且喜愛,或且厭惡。要改變一個人的行為就要先去其“成心”,去其“成心”要去得徹底,要一直去到“無始”。如果去得不徹底就還是“有始”,有“有始”存在,就不能從根本上改變是非觀念。 不難了解,“無為”就包含在這“無己”之中,莊子說了“至人無為”,也說了“至人無己”(《莊子·逍遙游》)。就分析《說劍》中所運用的教育方法而言,“無為”是指教育者“化”去一切教育行為,讓教育對象感覺不到有人在教育他們,從而使他們實行自我教育?!盎边@個概念在《莊子》一書中是很重要的,“不以化為人,安能化人。”(《莊子·天運》) 趙文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劍”是屬于不“安命”,要使他放棄“喜劍”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他的地位足以使他輕視每一個勸說的人,他的權(quán)威足以使它藐視一切真理,對于這樣的教育對象唯一的教育方法就只能是“無為”。莊子“以劍見王” 化去了教育者的身份;在“說劍”的時候以“形就”、“心和” 做到了形式上的“同”;以論說“三劍”化去了教育內(nèi)容,實現(xiàn)了“大同而無己”,使得趙文王自然地對自己的“喜劍”行為進行反省,最終“止劍”而謀國政。 莊子的論說“三劍”為什么又有這么大的威力呢?莊子將“三種人”的職責“化”成了寓言。莊子說:“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于己為是之,異于己為非之?!保ā肚f子·寓言》)這就是說,十則寓言有九則是令人信服的,它可以使說話的人將自己置身于事外,避免與對方觀點產(chǎn)生不同,說了什么又好像沒有說什么,也就是莊子所說的“言無言”(《莊子·寓言》),給教育對象留下一個自己去思考空間。 莊子教育方法之玄妙,教育教育理論之深奧,真是無法言喻的,“師道天行!”是筆者在研讀《莊子》時發(fā)于內(nèi)心的感嘆。“潛移默化”不足以概括其方法之妙,“和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不足以涵蓋其理論之深,莊子說:“無為為之之謂天。”(《莊子·天地》)而他所主張的教育目標又是“以天合天”(《莊子·達生》),怎樣做才能達到“以天合天”?唯有“天行”方能“合天”。 綜合以上所述,莊子不僅是一個教育的實踐者,而且是一個教育理論的開創(chuàng)者,其所著的《莊子》是一部至今具有價值的教育著作。 注: 推薦《說劍》譯文http://guji./article/43854.htm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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