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感”原是一個宗教用語,本義為“神的啟示”,后引進文學創(chuàng)作中,專指突然爆發(fā)出來的一種豁然貫通、文思如涌的文學現(xiàn)象。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某些事物、現(xiàn)象、語言信息,一旦“觸其心思”,頓生詩思,居然因之成篇。這種在創(chuàng)作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神秘”現(xiàn)象,就是通常所說的靈感。靈感能激發(fā)作者的創(chuàng)作激情,從而敏捷地去撲捉創(chuàng)作中所需要的“獵物”,如立意、命題、結(jié)構(gòu)、字眼、人物、事物、景象、史料、典故等主客觀要素,神速高效地幫助作者完成作品創(chuàng)作。因此,這門知識值得學習,這種技巧值得掌握。 “靈感”這種文學現(xiàn)象前人早有研究和解讀。西晉的文學家陸機在《文賦》中就說過:“若夫應感之會,通塞之紀,來之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滅,行猶響起。”他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已經(jīng)感覺到了文思有通有塞的靈感現(xiàn)象,但認為來去突然,不可捉摸。謝榛也說:“詩有天機,待時而發(fā),觸物而成,雖幽尋古索,不易得也。……所謂‘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四溟詩話》)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靈感與比興手法中的“興”很有關(guān)系。“興”的本義就是啟發(fā)、感發(fā)的意思。只是在詩歌的比興中,“興”僅為一種表現(xiàn)手法。如果從產(chǎn)生創(chuàng)作激情、創(chuàng)作沖動的角度去思考,那么“興”,實際上是一種創(chuàng)作的際遇,一種時機,一種階段,是靈感在創(chuàng)作中的作用。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運思中,有時詩思受到外物的觸發(fā),突有所感,忽然貫通,從而產(chǎn)生創(chuàng)作的激情。比如杜甫詩云:“東閣官梅動詩興。”(《和裴迪》)“感激時將晚,蒼茫興有神。”(《上韋左相》)李白更是一個極富靈感的詩人,賈至與李白同游洞庭,稱李白:“輕舟落日興不盡,三湘五湖意何長。”(《貶洞庭湖》)另一位詩人任華的《寄李白》云:“或醉中操紙,或興來走筆。”李白自己也說:“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笑傲凌滄州。”(《江上吟》)“好為廬山謠,興因廬山發(fā)。”(《廬山謠》)這里的“興”,都體現(xiàn)了詩人勃發(fā)爽利的創(chuàng)作精神風貌,都是指創(chuàng)作靈感。宋代詩人楊萬里對“興”作了這樣的解釋:“我無意于作是詩,而是物,是事適然觸乎我,我之意亦適然感乎是物,是事,觸先焉,感隨焉,而是詩出焉……斯之謂興。”(答建康府大軍庫鑒門徐達書》)心中原不期待作詩,然而以外物的觸發(fā),不由自主地詩句脫口而出,興然神來,妙不可言。反之則是“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元好問〈論詩絕句〉)宋代詩人陳詩道為了作詩,閉門擁被,“臥而思之,呻吟如病者,累日方起”。(施國祁《元遺山詩集箋注》引)寫詩的難易、遲速、塞通相異如此。 靈感也有自己的特點。它的感發(fā)、興發(fā)的重要性,決定了靈感有以下三個特點。 首先,靈感的突發(fā)性。它對詩思的觸動具有突發(fā)性,所謂“兔起鶻落,稍縱即逝”。 南朝蕭齊時的袁瑕(此字左邊實為“古”字旁)曾說:“詩有生氣,須捉著,不爾便飛去。”蘇軾因此有“作詩火急迫亡逋,清景一失后難摹”之嘆。(《臘日游孤山訪惠勒惠田僧》)蘇軾的詩集中也卻有這樣的記錄:“夢中神授心有得,覺來信手筆已亡。”北宋惠洪在《冷齋夜話》中記載詩人潘大臨作詩,也有關(guān)于靈感方面的掌故。一日,朋友謝無逸問潘:“近日曾作詩否?”潘云:“ 秋來日日是詩思,昨日捉筆得‘滿城風雨近重陽’之句,忽催租人至,令人意敗,輒此一句奉寄。”“意敗”,即是靈感的突然消失。這就是說,靈感的到來事先無法預料,來后也無法控制,突如其來,也會突如其去。清人郭廷槐說:“古之名篇,如出水芙蓉,天然艷麗,不假雕飾,皆偶然得之,猶書家所謂偶然欲書者也。當其觸物興懷,情來神會,機括躍如兔起鶻落,稍縱即逝矣。”(《師友詩傳錄》)由于靈感的到來具有突發(fā)性、偶然性、隨機性的特點,所以詩人非常注意撲捉靈感到來的瞬間。靈感除了產(chǎn)生詩思,在寫文章以及其他創(chuàng)造性工作中都是存在的。但由于詩歌的短小性和抒發(fā)性,心靈一經(jīng)觸發(fā),精神倍爽,妙語如珠而出,創(chuàng)作即成完篇,所以靈感的確有時對寫作詩歌有著決定性意義。 其次,靈感的頓悟性。它對詩思的觸發(fā)有著頓悟性,所謂“意靜神王,豁然貫通”。 只強調(diào)靈感的突發(fā)性是不夠的,過分依賴它似乎會造成詩人不必努力的誤解。當代的靈感研究表明,靈感產(chǎn)生乃是以精思和苦思為前提的。在寫詩時,詩人首先得益于他甘愿為寫詩化廢心血的執(zhí)著態(tài)度。沒有艱苦勞動的投入,天上不會掉靈感。鐘嶸《詩品》卷中提到謝靈運的“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的名句,竟是苦思之后豁然貫通的結(jié)果:“謝康樂(靈運)每對惠連,輒得佳語。后在永嘉西堂,思詩竟日不就,寤寐間,忽見惠連,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嘗云:‘此語神助,非我語也。”古代詩人不乏有夢中得句的故事,然而夢中還在想詩,必是日有苦思,方才夜有所夢。當人的思緒高度專注于某一方面時,那么偶然的、平時看作極平常的事物,都會不期然地成為觸發(fā)思想亮點的火花。唐代詩論家針對“寫詩不要苦思”的觀點在《詩式。取境》中指出:“意靜神王,佳句縱橫,若不可遏,宛若神助。不然,蓋由先積精思,因神王而得乎。”所謂“神王”,正是指詩人處于高度專注的創(chuàng)作之中,充分發(fā)揮想象力和觀察力,從而激活創(chuàng)作中的靈感,獲得頓悟,情景契合,豁然貫通。唐代苦吟詩人賈島則是“雖行坐寢食,苦吟不輟”的典型代表?!短撇抛觽鳌防锞陀涊d了他寫詩苦思與靈感結(jié)合的例子: ?。ㄙZ島)逗留長安,雖行坐寢食,苦吟不輟。嘗跨騫驢,張蓋,橫截天衢。時秋風正厲,黃葉可掃,遂吟曰:“落葉滿長安。”方思屬聯(lián),杳不可得,忽以“秋風吹渭水”為對,喜不自勝,因唐突大京兆劉棲楚,被系一夕,旦釋之。 由于寫詩的專心致志,以致走路沖撞了京城的地方長官,坐牢一晚。但正是因為他的用心苦思,所以長安的秋風、落葉,才觸發(fā)了他的靈感,產(chǎn)生了突然的頓悟,寫出了千古佳句。 第三,靈感的條件性。靈感的產(chǎn)生還具有條件性,它與平時生活和藝術(shù)的積累有關(guān),所謂“得之傾俄,積之平時”。 靈感產(chǎn)生的神秘性,其實在古代已被人打破了。清人袁守定說: 文章之道,遭際興會,抒發(fā)性靈,生于臨文之傾者。然須平日餐經(jīng)饋史,霍然有懷,對景感物,曠然有會,嘗有欲吐之言,難遏之意,然后拈題泌筆。忽忽相遭,得之在傾俄,積之在平時,昌黎(韓愈)所謂有諸其中是也。舍是雖剜(此字實為:左為“元”,右為“利刀”旁,即“劉”字的右邊旁)精竭慮,不能益其胸中之所本,猶探珠于淵而淵本無珠,采玉于山而山本無玉,雖竭淵夷山以求之,無益也。 ——《占畢叢談》卷五 此論甚是。靈感雖然得之在傾刻之間,但詩人平時沒有生活和藝術(shù)的積累,也就是說“淵中本無珠,山上本無玉”,那么你再苦思也毫無用處,作為外在的靈感需要與內(nèi)在的詩人素養(yǎng)相呼應才能產(chǎn)生文思如涌,豁然貫通的現(xiàn)象。宋代詩人戴復古《論詩》說:“欲參詩律似參禪,妙趣不由文字傳。個里稍關(guān)心有悟,發(fā)為言句自超然。”這里所說的“頓悟”,只是點燃思想的火炬,是否能燃成一片,則還需詩人內(nèi)因的呼應。這個內(nèi)因,就是平時生活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積累,學習與寫作技巧的把握等。否則,即有所悟,也難做成。古人有“詩思在霸橋,風雪驢子上”,霸(此字左應加“三點水”)橋,乃古代離別之地,風雪是產(chǎn)生詩思的感發(fā)之機,而驢子,則是苦吟詩人的物化“符號”。唐代詩人李賀騎驢野外覓詩的典故曾為廣泛流傳,從此后“騎驢”就是詩人的“特征”了。陸游“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詩句中的“騎驢”就是詩人“特征”的生動刻畫。因此,靈感來自自然現(xiàn)象,來自生活積累,來自創(chuàng)作實踐,此三者是靈感產(chǎn)生的基礎(chǔ)和條件。 知道了靈感 產(chǎn)生的特點和條件,那么在寫作實踐中,如何能自覺地去撲捉靈感呢?古人在這方面也有比較全面的闡述和經(jīng)驗。唐代著名詩人王昌齡有“七絕圣手”、“詩家天子”之稱,在他的《詩格》中有很具體的經(jīng)驗總結(jié): 詩有三格:一曰生思 。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力疲智竭,放安神思,心偶照境,率然而生。二曰感思。尋味前言,吟諷古制,感而生思。三曰取思。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會于物,因心而得。 在這里,詩人實際上指出了激活靈感的三條途徑,也就是所謂的“生思三法”。 第一種方法是寫不出時不硬寫,可暫且先放一下,讓神思得到休息,養(yǎng)精蓄銳,在偶然中獲得創(chuàng)作的靈感。明代胡應鱗《詩藪》雜編卷四載有一詩壇掌故:南唐先生李弁(此字頭再加“曰”,讀bian )一日夜半聽人撞鐘,命人把撞鐘人抓來,一問原來是他寫了三句詩,第四句卻一直未得,這天忽然得句,興奮異常,半夜躍起撞鐘,使全城人皆驚。李弁是后主李煜的祖父,也好詩文,遂命僧人誦之,曰:“徐徐出東海,漸漸上云衢。此夜一輪滿,清光何處無?”寫的是《月》詩,李弁喜,遂釋之。這正是偶然得句的例子。 第二種方法是在寫詩時,吟誦前人的名作佳句或相關(guān)題目之詩,以引發(fā)靈感。這是一種“啟發(fā)式”運思。謝榛《四溟詩話》卷四也說:“或造語弗就,勿令疲其神思,且閱書醒心,忽然有得,意隨筆生,而興不可竭,人乎神化,殊非思慮所及。”據(jù)說古代詩人作詩前大都要誦讀詩書。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開篇幾句,就是受到隋煬帝楊廣的同題詩句的感發(fā)而成的。楊廣《春江花月夜》的開頭云:“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隨月去,潮水帶星來。”而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開頭正是:“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此粗看似是化用前人詩句,然而作為詩之開篇語,則是極有可能受到楊廣詩的感發(fā)所致。 第三種引發(fā)詩人靈感的方法叫“取思”。即是詩人以積極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從大自然和社會人生中獲取詩思的感發(fā)。通過心入于境,思與境偕,從而觸目興懷。這就是我國最傳統(tǒng)的感發(fā)理論。比如,陸機《文賦》:“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劉勰的《文心雕龍。物色》云:“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這里又有兩層意思,一是當文思枯澀之時,應充分調(diào)動自身的積累,人心游萬仞,讓紛繁的物象激活思緒;二是瀏覽外界物象來獲得詩思。例如明代的謝榛就以為寫詩不必先立意:“詩有不立意造句,以興為主,溫然成篇,此詩人之入化也。”這一獲取靈感的方法是寓目有興即書,有佳句后再使之成篇。謝榛曾對遠山忽作《對西山》詩云:“好山俱在目,樓上坐移時。碧樹已佳侶,白云非遠期。心閑聊對景,興到別成詩。操筆有常變,兵家韓信知。”(《四溟詩話》卷四)此詩即是因觀山而興,詩中的“心閑聊對景,興到別成詩”,就是這種寫作方式的體會總結(jié)。 由于寫詩中的靈感沖動,最終是妙語佳句的狀態(tài)出現(xiàn)的,這與散文寫作有較大的區(qū)別。散文寫作均是“意在筆先”,先有表達的內(nèi)容在胸,然后結(jié)構(gòu)謀篇,選詞造句等,而詩歌就不同了,詩人有時是獲得靈感后脫口而出,妙達精微的。常常是詩人并無預期,而自然靈氣,恍惚而來,不思而止,有時所得的詩句還一時難以完篇,甚至連主題也沒有,這時詩人可以把它先記錄和積累起來,以備后用,或亦可以繼而續(xù)成全篇。宋代葉夢得的《石林詩話》卷上就講到了蘇軾的讀詩之法,他說:“前輩詩材,亦或預為儲蓄,然非所當用,未嘗強出。”葉夢得曾從一本《陶淵明集》上看到蘇軾閱讀時留下的若干詩句,估計是當時觸發(fā)有感時留下的,以備后用的材料。又說王安石也有此習慣。北宋詩人梅堯臣“詩囊”的故事至今廣為流傳。寫詩應提倡勤奮和妙用方法,但寫詩畢竟不全是游戲,既有興來之作,更有著意之作,也就是說,寫詩既有“不立意造句”者,也有“意在筆先”者,不能一概而論。 總之,靈感現(xiàn)象是一個客觀的存在,在寫詩中起著突然觸發(fā)、豁然有悟的作用。但也決不是像古代有些論者,如謝榛,認為寫詩只有靠靈感才行。詩人的才學及其寫作時的精神面貌,都有關(guān)系。劉勰《文心雕龍。神思》中認為寫作要:“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此蓋馭文之首術(shù),謀篇之大端。”這是說寫作是藝術(shù)修養(yǎng)與才智學養(yǎng)的綜合運用,是靈感巧思、謀篇安排和運思表達的一系列精神活動。所以歸根到底,詩人還是要加強“積學”、“酌理”、“研閱”、“馴致”等方面素質(zhì)的培養(yǎng),只有這樣,靈感才會頻頻地扣動詩人的心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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