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dāng)深夜人靜之時(shí),看到院中朦朦的月色,我便會(huì)不由自主的激動(dòng)起來,思維也如脫韁野馬,一發(fā)而不可收拾。今夜雖然“花不算好月未圓”,然庭院之中,月色迷離,四壁之內(nèi),靜謐若憂,倒也別有一番情趣。不妨以月為題,笑侃幾句。 確切而言,今夜秋高氣爽的北方夜空中,獨(dú)自懸掛著一輪漸虧凸月。農(nóng)歷七月下旬的洛陽城,剛剛遭遇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夜空被奢侈的雨水洗得近乎黛青。嬌嬌的月光穿過夜空中殘存的水霧,越發(fā)顯得月色溫柔。月下有一孤星,缺月伴孤星,像極了潑墨山水畫中的留白,這般風(fēng)景,怎生得嬌媚可愛。 月光灑滿庭院,低頭凝視,只見疏影橫斜,似有暗香浮動(dòng)。關(guān)于此,大家文豪們描摹之語甚多。 巴金于《家》中如此說:“銀白的月光灑在地上…夜的香氣彌漫在空中,織成了一個(gè)柔軟的網(wǎng),把所有的景物都罩在里面…使人有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朱自清先生則感覺這“灑”字還不夠味,便改為了“瀉”字,原文說:“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里,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在我看來,“灑”、“瀉”二字各有其妙。月色如同天宮之水,滿月則為傾盆之勢,從天而瀉;缺月則如瓢潑之狀,緩緩灑落。 李白有詩曰:“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沈從文也有文說:“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仔細(xì)辨之,“霜”者,散亂而生,太白所見月光,想必灑在院中雜草小徑之中;“銀”者,光滑致密,沈老所見月光,定是落于那邊城磨過的石階上了。 今夜水氣籠罩的缺月,平淡有余,而院中剛沖刷過的玉瓷白磚,光滑之極。如此看來,今晚夜色當(dāng)以“灑銀”為宜!呵呵… 仰望蒼穹,這夜越發(fā)顯得安靜。此情此景,古之來著多有描述。我最欣賞東坡此句——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后人評(píng)說,其語意之高妙,似非食人間煙火。 說起蘇軾,不得不透露一下,蘇大學(xué)士是個(gè)大夜貓子,且多有文章為證。在黃州定慧院,蘇老等到“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shí)開始出沒;在泉州承天寺,他日記中又直言:“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到了密州更甚,竟然“丙辰中秋,歡飲達(dá)旦”,喝了個(gè)通宵。不過,事實(shí)也證明,在那個(gè)不能聊QQ的年代,但凡有此習(xí)慣者,多有佳句名篇流傳于世??! 東坡曾感嘆:“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然而沒過多久,他又出狂言:“何夜無月,何處無松柏。”看來這明月到底是同于不同,蘇學(xué)士也不曉得。 張泌也有言曰:“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然而晏殊卻針鋒相對(duì)的控訴說:“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這明月到底有情還是無情,意見也不一致。 相同還是不同、多情還是無情?古之賢者各抒己見,概無定論。最終,大文豪歐陽修坐不住了,一針見血的挑明了,“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其實(shí)六一居士有點(diǎn)“錙銖必較”了。托物言志、借景抒情,不過是文人慣用的“伎倆”罷了,何必較真呢? 關(guān)于這夜月的傳世名篇,有人喜歡李白的《月下獨(dú)酌》,有人推崇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shí)有》,而我自覺張?zhí)撊醯摹洞航ㄔ乱埂穭僦嘁印?/span> 李太白之詩,重點(diǎn)不在“月”,而在“醉”。而且是大醉特醉!李白的孤高、桀傲、天真,文中盡可體現(xiàn)。 蘇東坡之詞,是月下買醉。借月示醉,以醉抒情!故而上闕豪放不及李白,而下闕明理過之有余。 張?zhí)撊踔姡?#8220;孤篇蓋全唐”之贊!全詩緊扣春、江、花、月、夜的背景來寫,而又以月為主體。全文如下: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裴回,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tái)。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shí)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fù)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 細(xì)讀此文,猶如品香茗般回味無窮。36個(gè)句讀,句句皆可傳世;15個(gè)“月”字,月月舒懷感慨 ;“春”、“江”、“花”、“月”、“夜”,字字皆含無限風(fēng)韻。此詩在思想與藝術(shù)上都超越了以往所有題材,既非單純描寫山水的寫景詩,也非沉溺兒女情長的抒情詩,更非一味格物致知的明理詩。聞一多贊之為“宮體詩的自贖”,譽(yù)之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一生僅留下兩首詩的張若虛,也因這一首詩,“孤篇橫絕,竟為大家”。 除此之外,呂本中的《采桑子》是不得不提的。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tuán)圓是幾時(shí)? 夜空明月,之所以千百年來一直被文人騷客拿來抒情,最重要的兩點(diǎn)皆在于此。 私自總結(jié)一下月之特點(diǎn),大致如下: 一者、“淮水東邊舊時(shí)月,夜深還過女墻來”,時(shí)間上縱古閱今,易抒發(fā)歷史感嘆; 二者、“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空間上縱橫南北,寄托了無限思念; 三者、“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形狀上陰晴圓缺,可想到離散之苦; 四者、“乘興輕舟無近遠(yuǎn),白云明月吊湘娥”,外表上冰清玉潔,常暗喻美貌與情操。 想至此,又不免感覺古之文人幸運(yùn)之極,今人想寫一篇古體詩詞,太為難了。古人寫詩、填詞、唱曲,可用的意象實(shí)在太多了!流水、落花、清風(fēng)、皓月、玉階、江樓、雕欄、滴漏……而今呢?流水臟了,清風(fēng)臭了,落花少了,江樓成了旅游景點(diǎn),滴漏進(jìn)了博物館,雕欄、玉階則蕩然無存。唯獨(dú)這“明明如月”至今依舊如故。被鎖在鋼筋混凝土里的現(xiàn)代人,除了皓月當(dāng)空,敢叫他“何處著相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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