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四大女詞人之朱淑真詞作鑒賞
朱淑真,南宋初年時在世,相傳為朱熹侄女。朱淑真生于仕宦家庭,其父曾在浙西做官,家境優(yōu)裕。幼穎慧,博通經(jīng)史,能文善畫,精曉音律,尤工詩詞。素有才女之稱。相傳因父母作主,嫁給一文法小吏。因志趣不合,婚后生活很不如意,抑郁而終,其墓在杭州青芝塢。
其生平,傳世載籍多記載為“自號幽棲居士,錢塘(今浙江杭州)人,世居桃村。工詩,嫁為市井民妻,不得志歿”。幽棲居士之說,最早見清王士禎《池北偶談•朱淑真璇璣圖記》,學(xué)術(shù)界已斷為偽托;世居桃村,則不詳其說從來。此外各項均見宋魏仲恭《斷腸集序》,而據(jù)集中《春日書懷》“從宦東西不自由,親幃千里淚長流”可知,其夫亦曾仕宦。因此除錢唐人,出身宦家,生活不幸外,詩人生平今已難詳考。生前曾自編詩詞集(《寫懷二首》“孤窗鎮(zhèn)日無聊賴,編輯詩詞改抹看”),死后散佚。孝宗淳熙九年(一一八二)宛陵魏仲恭(端禮)輯為《斷腸集》十卷,未幾錢唐鄭元佐為之作注,并增輯后集七卷(一本把第七卷厘為兩卷,作八卷)。此外尚有《斷腸詞》一卷行世。 朱淑真詩,以清汪氏藝蕓書舍影元抄《新注朱淑真斷腸詩集》(藏北京圖書館)為底本。校以民國徐乃昌影元刻本(簡稱元刻本)、清光緒嘉惠堂刊《武林往哲遺著》本(簡稱武林本)、清抄本(藏北京圖書館)等。新輯集外詩另編一卷。 其作品特點 : 相傳朱淑真作品為其父母焚毀,后人將其流傳在外的輯成《斷腸集》 (詩)2卷,《斷腸詞》1卷及《璇璣圖記》,輾轉(zhuǎn)相傳,有多種版本?! ?
其詩詞多抒寫個人愛情生活,早期筆調(diào)明快,文詞清婉,情致纏綿,后期則憂愁郁悶,頗多幽怨之音,流于感傷,后世人稱之曰“紅艷詩人”。作品藝術(shù)上成就頗高,后世常與李清照相提并論。流傳頗廣的《生查子》:“……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一闋,長期以來被認為朱淑真所作,近來學(xué)術(shù)界認為實是歐陽修作。
朱淑真書畫造詣相當(dāng)高,尤善描繪紅梅翠竹。明代著名畫家杜瓊在朱淑真的《梅竹圖》上曾題道:“觀其筆意詞語皆清婉,……誠閨中之秀,女流之杰者也。”明代大畫家沈周在《石田集•題朱淑真畫竹》中說:“繡閣新編寫斷腸,更分殘墨寫瀟湘。”由此可見,其能力非尋常深閨女子可比,當(dāng)與李清照并駕齊驅(qū)。
詩多寫個人寂寞生活,抒發(fā)內(nèi)心的苦悶和孤獨,如《愁懷》、《長宵》等;也有記游、贈答、詠史、寫景詠物的詩,如《項羽二首》、《喜雨》等。詞多幽怨感傷,語淡情濃,形象鮮明,風(fēng)格麗婉,其影響大于詩,歷來受到重視。如〔蝶戀花〕“樓外垂楊千萬縷”、〔謁金門〕“春已半”、〔減字木蘭花〕“獨行獨坐”,都是抒情惜春之作;而〔清平樂〕“惱煙撩露”等又表現(xiàn)了對愛情的向往追求。她是宋代僅次于李清照的杰出女詞人。有《斷腸詩集》,《武林往哲遺著》本?!稊嗄c詞》,有四印齋本。今人冀勤有《朱淑真集注》排印本。
減字木蘭花·春怨 獨行獨坐, 獨倡獨酬還獨臥。 佇立傷神, 無奈輕寒著摸人。 此情誰見, 淚洗殘妝無一半。 愁病相仍, 剔盡寒燈夢不成。 朱淑真是是一位才貌出眾、善繪畫、通音律、工詩詞的才女 ,但她的婚姻很不美滿,婚后抑郁寡歡,故詩詞中“多憂愁怨恨之語”。相傳她出身富貴之家,至于她的丈夫是什么樣的人 ,其說不一 。有的說她“ 嫁為市井民家妻 ”,有的說她的丈夫曾應(yīng)禮部試,后又官江南 ,但朱與他感情不合 。不管何種說法可信 ,有一點是相同的 :即她所嫁非偶,婚后很不幸福。就所反映的內(nèi)容看,這首詞與她婚姻上的不同有密切關(guān)系。 “獨行獨坐,獨倡獨酬還獨臥”兩句,連用五個“獨”字,充分表現(xiàn)出她的孤獨與寂寞,似乎“獨”字貫穿在她的一切活動中 。“佇立傷神”等兩句,緊承上句,不僅寫她孤獨 ,而且描繪出她的傷心失神。 特別是“無奈輕寒著摸人”一句,寫出了女詞人對季節(jié)的敏感 。“輕寒”二字,正扣題目“春怨”二字的“春”字,全詞無一語及春,惟從“輕寒”二字,透露出春天的信息 。“ 著摸”一詞,宋人詩詞中屢見,有撩撥、沾惹之意。如孔平仲《懷蓬萊閣》詩 :“深林鳥語流連客 ,野徑花香著莫人。”楊萬里《和王司法雨中惠詩》詩 :“無那春愁著莫人,風(fēng)顛雨急更黃昏 ”。“著摸”即“著莫”,朱淑真詞與楊萬里詩用法完全相同。輕寒為什么撩惹春愁,失去愛情幸福的女詞人深有體會 ;寡居的李清照感到“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聲聲慢》)。對自己的婚姻深感不滿的朱淑真在“佇立傷神”之際,不禁發(fā)出“無奈輕寒著摸人”的吟詠,足見兩位女詞人在“輕寒”季節(jié),有著共同的傷心之處。 下片進一步抒寫女詞人愁怨。“此情誰見”四字,承上啟下 ,一語雙兼 ,“此情”,既指上片的孤獨傷情,又兼指下文的“淚洗殘妝無一半”寫出了女詞人以淚洗面的愁苦。結(jié)穴處的兩句,描繪自己因愁而病,因病添愁,愁病相因,以至夜不成眠的痛苦。 這首詞語言自然婉轉(zhuǎn),通俗流麗,篇幅雖短,波瀾頗多。上片以五個“獨”字,寫出了女詞人因內(nèi)心孤悶難遣而導(dǎo)致的焦灼無寧、百無一可的情狀,全是動態(tài)的描寫。“佇立傷神”兩句,轉(zhuǎn)向?qū)戩o態(tài)的感覺,但意脈是相承的。下片用特寫鏡頭攝取了兩幅生動而逼真的圖畫:一幅是淚流滿面的少婦,眼淚洗去了臉上大半的脂粉;另一幅是她面對寒夜孤燈,耿耿不寐。“剔盡寒燈”的落腳點不在“剔”字(剪剔燈心的動作 ),而在“盡”字 。“盡”字是體現(xiàn)時間的。所謂“ 夢又不成燈又燼”(歐陽修《玉樓春》),顯然是徹夜無眠。對于孤凄愁病的閨中人,只寫這一淚、這一夜的悲苦,其他日子里也是完全可以想象的。又何況是“ 此情誰見”,無人見,無人知,無人慰藉,無可解脫!自寫苦情,情長詞短,其體會之深,含蘊之厚,有非男性作家擬閨情之詞所能及者。 菩薩蠻
山亭水榭秋方半, 鳳幃寂寞無人伴。 愁悶一番新, 雙蛾只舊顰。 起來臨繡戶, 時有疏螢度。 多謝月相憐, 今宵不忍圓。 朱淑真本人的愛情生活極為不幸,作為一位女詞人,她多情而敏感。詞中寫女主人公從缺月獲得安慰,不啻是一種含淚的笑顏。無怪魏仲恭在《朱淑真斷腸詩詞序》中評價其詞為“清新婉麗,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同豈泛泛者所能及”。
“春秋多佳日”、“山亭水榭 ”的風(fēng)光當(dāng)分外迷人,但詞人卻以極冷漠的筆調(diào)作出此詞,因為“良辰美景奈何天”,消除不了“鳳幃”中之“寂寞”——獨處無郎,還有什么賞心樂事可言呢?“鳳幃”句使人聯(lián)想到李商隱《無題》詩中的名句:“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后清宵細細長”。如此情狀 ,叫人怎不顰眉,怎不愁悶?有意味的是,詞人使“愁悶”與“顰眉”分屬于“新”“舊”二字。“舊”字以見女主人公愁情之久長“新”字則表現(xiàn)其愁情之與日俱增。一愁未去,一愁又生 ,這是“新”;而所有的愁都與相思有關(guān),這又是“舊”。“新”“舊”二字相映成趣,更覺情深。 輾轉(zhuǎn)反側(cè),失眠多時,于是乃有“起來”而“臨繡戶 ”似乎是在期待心上人的到來。然而戶外所見,只不過“時有疏螢度”而已,其人望來終不來。此時,女主人公空虛寂寞的情懷,是難以排遣的。在這關(guān)鍵處,詞人又卻又寫出了一絲安慰,也算是自慰吧!詞人給她一點安慰,一輪缺月,高掛中天,并賦予它人情味,說它因憐憫閨中人的孤棲,不忍獨圓。“多謝”二字,癡極妙極。同是寫孤獨情懷,蘇東坡在圓月上做文章 :“不應(yīng)有恨 ,何事長向別時圓”;朱淑真則在缺月上做文章“ 多謝月相憐,今宵不忍圓。”移情于物,怨謝由我,真有異曲同工同妙。此詞最有興味之所在正是結(jié)尾兩句。 眼兒媚·元夕 遲遲春日弄輕柔, 花徑暗香流。 清明過了, 不堪回首, 云鎖朱樓。 午窗睡起鶯聲巧, 何處喚春愁? 綠楊影里, 海棠亭畔, 紅杏梢頭。 朱淑真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女詞人,這首詞寫一位閨中女子(實際上是作者自己)在明媚的春光中,回首往事而愁緒萬端。 上片“遲遲春日弄輕柔,花徑暗香流”兩句,描繪出一幅風(fēng)和日麗 ,花香怡人的春日美景。“遲遲春日”語出《詩經(jīng)·七月 》“春日遲遲”,“遲遲”指日長而暖。“弄輕柔”三字 ,言和煦的陽光在撫弄著楊柳的柔枝嫩條。秦觀《江城子》詞 :“西城楊柳弄春柔。”“弄”字下得很妙,形象生動鮮明。對此良辰美景,主人公信步走在花間小徑上,一股暗香撲鼻而來,令人心醉,春天多么美好?。〉呛镁安婚L,清明過后,卻遇上陰霾的天氣,云霧籠罩著朱閣繡戶,猶如給女主人公的內(nèi)心罩上了一層愁霧,使她想起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傷心往事??磥黹_頭所寫的春光明媚,并不是眼前之景,而是已經(jīng)逝去的美好時光。不然和煦的陽光與云霧是很難統(tǒng)一在一個畫面上,也很難發(fā)生在同一時間內(nèi)。“云鎖朱樓”的“ 鎖”字,是一句之眼,它除了給我們云霧壓樓的陰霾感覺以外,還具有鎖在深閨的女子不得自由的象喻性 。“鎖”字蘊含豐富,將陰云四布的天氣、深閨女子的被禁錮和心頭的郁悶,盡括其中。 下片著重表現(xiàn)的是女主人公的春愁。這種春愁是由黃鶯的啼叫喚起的。大凡心緒不佳的女子,最易聞鳥啼而驚心,故唐詩有“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之句。試想一個愁緒萬端的女子 ,在百無聊賴之時,只好在午睡中消磨時光,午睡醒來,聽到窗外鶯聲巧囀。不禁喚起了她的春愁。黃鶯在何處啼叫呢?是在綠楊影里,還是在海棠亭畔,抑或是在紅杏梢頭呢?自問自答,頗耐人玩味。 這首詞筆觸輕柔細膩,語言婉麗自然。作者用鳥語花香來反襯自己的惆悵 ,這是以樂景寫哀的手法。作者在寫景上不斷變換畫面,從明媚的春日,到陰霾的天氣;時間上從清明之前,寫到清明之后;有眼前的感受,也有往事的回憶。既有感到的暖意,嗅到馨香,也有聽到的鶯啼,看到的色彩。通過它們表現(xiàn)女主人公細膩的感情波瀾。下片詞的自問自答,更是妙趣橫生。詞人將靜態(tài)的“綠楊影里,海棠亭畔,紅杏梢頭”,引入黃鶯的巧囀,靜中有動、寂中有聲,化靜態(tài)美為動態(tài)美,使讀者仿佛聽到鶯啼之聲不斷地從一個地方流播到另一個地方,使鳥啼之聲富于立體感和流動感。這是非常美的意境創(chuàng)造。以聽覺寫鳥聲的流動,使人辨別不出鳥鳴何處,詞人的春愁,也像飛鳴的流鶯 ,忽兒在東 ,忽兒在西,說不清準(zhǔn)確的位置。這莫可名狀的愁怨,詞人并不說破,留給讀者去想象,去補充。 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這首詞,寫得很美,確為詞中珍品,臉炙人口,頗有一唱三嘆之致!但是,也正由于這首詞,引起了后人許多議論。有人認為朱淑真寫出這樣的艷詞,說明她操行不貞;也有人為她辯解說:這首詞根本不是她寫的,因此談不到貞不貞的問題。前者的代表是明代的楊慎,他在《詞品》中說:“詞則佳矣,豈良人家婦所宜道耶!”后者的代表是清代的紀(jì)昀,他在《四庫全書簡明目錄》的《斷腸詞》簡介中則說:“此本由掇拾而成,其元夜《生查子》一首,本歐陽修作,在《廬陵集》一百三十一卷中,編錄者妄行采入,世遂以淑真為泆女,誤莫甚矣。”兩種不同看法的焦點,全在《生查子·元夕》一詞。我們論定一個人的品行,不能以一首詩或一首詞作為唯一的依據(jù)。要弄清這段公案,還須從她現(xiàn)存作品的大量資料中去尋找線索。 朱淑真尚有三首《元夜》詩,其中一首云:“火燭銀花觸目紅,揭天鼓吹鬧春風(fēng)。新歡入乎愁忙里,舊事驚心憶夢中。但愿暫成人繾綣,不妨長任月朦朧。賞燈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會同。”在這里,她用“但愿暫成人繾綣,不妨長任月朦朧”的纏綿之辭,把她同戀人幽會的情景,寫得有聲有色,毫無隱晦之處,同上述《元夕》詞相比,對愛情的描繪有過之而無不及。 《元夜》詩和《元夕》詞,不僅風(fēng)格相似,而且在時間的敘述上,也是相互銜接的。詩的用語是“今年”與“明年”,詞的用語是“去年”與“今年”。詩在前,詞在后,兩者相隔整整一年。詩寫相會時的暫歡情景,詞寫別后的回憶與離情,一會一離,悲歡異趣。但可以看出,詞之所指來自詩,詞是詩的繼續(xù)與發(fā)展,兩者的意境是相通的,時間是相連的,格調(diào)是相似的,可以稱之為“姊妹篇”。既然一向都承認詩是朱淑真的作品,而又不敢肯定詞為朱淑真所作,似乎于情于理都說不通。 朱淑真的這首詞,在風(fēng)格上不僅與《元夜》詩相似,而且與她的其它詞作亦相近。朱氏善于用白描的手法,通俗的語言,來寫她的真情實感;也善于用前后對比的筆法,簡煉明暢的文筆,來寫她的悲歡離合。她的這首《元夕》詞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例。她要用四十個字的短短小令,把一年歡聚與離別的情景寫得淋漓盡致是不容易的。其一,她采用了顯明的對比法,上闋寫“去年元夜時”的情景,下闋寫“今年元夜時”的情景,一聚一散,一喜一悲,互相照應(yīng),對比性很強。而且語言通俗,又無庸俗之感。其二,她采用了借景抒情的筆法,以典型的環(huán)境,來襯托內(nèi)心的活動。她對比地描寫:去年在“花市燈如晝”的元宵之夜,“月上柳梢頭”的時刻,倆人秘約幽會,留下的是多么美好的回憶!今年的元夜呢?雖然“月與燈依舊”,但卻“不見去年人”,觸景生情,情然淚下,以“淚滿春衫袖”作結(jié),寫出無限的傷感。其三,她以高超的文學(xué)造詣,對字、句作了簡潔的提煉。譬如花市燈如晝的“如”字,月上柳梢頭的“上”字,月與燈依舊的“依舊”二字,以及淚滿春衫袖的“滿”字,都下得洗煉而又巧妙,從而把景物寫得生動活潑,情景融洽,渾然一體,顯示了高度的藝術(shù)效果,使人讀后,既在文學(xué)上有美的享受,又在情感上引起共鳴! 蝶戀花
樓外垂楊千萬縷, 欲系青春, 少住春還去。 猶自風(fēng)前飄柳絮, 隨春且看歸何處? 綠滿山川聞杜宇, 便做無情, 莫也愁人苦。 把酒送春春不語, 黃昏卻不瀟瀟雨。 宋代有不少“惜春”詞。暮在景色不外具柳絮紛飛,杜鵑哀嗚,暮雨淅瀝,抒發(fā)的不過是作者的惋惜之情。然而,女詞人朱淑真卻通過豐富的想象力和貼切的擬人手法,將暮春景色表現(xiàn)得委婉多姿、細膩動人,在宋代諸多惜春之作中,顯出它自己獨有的藝術(shù)特色。
詞中首先出現(xiàn)的是垂楊 。“樓外垂楊千萬縷,欲系青春,少住春還去”三句,描繪了垂楊的綠姿。這種“萬條垂下綠絲絳”(賀知章《詠柳》)的景色,對于陰歷二月(即仲春時節(jié)),是最為典型的。上引賀詩中即有“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之句。 它不同于“濃如煙草淡如金”的新柳(明人楊基《詠新柳》),也有別于“風(fēng)吹無一葉”的衰柳(宋人翁靈舒《詠衰柳》)。為什么借它來表現(xiàn)惜春之情呢?主要利用那柔細如絲縷的枝條的構(gòu)造成似乎可以系留著事物的聯(lián)象。“少住春還去”,在作者的想象中,那打算系住春天的柳條沒有達到目的,它只把春天從二月拖到三月末,春天經(jīng)過短暫的逗留,還是決然離去了。 “猶自風(fēng)前飄柳絮,隨春且看歸何處”兩句,對暮春景物作了進一層的描寫。柳絮是暮春最鮮明的特征之一 ,所以詩人們說 :“飛絮著人春共老”(范成大《 暮春上塘道中 》)、“飛絮送春歸”(蔡伸《朝中措》)。他們都把飛絮同殘春聯(lián)系在一起。朱淑真卻獨出心裁,把天空隨風(fēng)飄舞的柳絮,描寫為似乎要尾隨春天歸去,去探看春的去處,把它找回來,像黃庭堅在詞中透露的 :“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清平樂 》)。比起簡單寫成“飛絮”“送春歸”或“著人春意老”來,朱淑真這種“隨春”的寫法,就顯得更有迂曲之趣 。 句中用“猶自”把“系春”同“ 隨春 ”聯(lián)系起來 ,造成了似乎是垂楊為了留春,“一計不成,又生一計”的藝術(shù)效果。 像飛絮一樣,哀鳴的杜宇(杜鵑鳥)也似看作是殘春的標(biāo)志 。“綠滿山川聞杜宇,便做無情,莫也愁人苦 ”,春殘時節(jié),花落草長,山野一片碧綠。遠望著這暮春的山野,聽到傳來的杜鵑鳥的凄厲叫聲,詞人在想:杜鵑即使(便做)無情,也為“春去”而愁苦,因而發(fā)出同情的哀鳴,詞人通過這搖曳生姿的一筆,借杜宇點出人意的愁苦,這就把上片中處于“暮后”的主人公引向臺前。在上片,僅僅從“樓外”兩個字 ,感覺到她的樓內(nèi)張望;從“ 系春 ”“隨春”,意識到是她在馳騁想象,主人公的惜春之情完全是靠垂楊和柳絮表現(xiàn)出來的?,F(xiàn)在則由側(cè)面烘托轉(zhuǎn)向正面描寫。 “把酒送春春不語”。 系春既不可能,隨春又無結(jié)果,主人公看到的只是暮春的碧野,聽到的又是宣告春去的鳥鳴 ,于是她只好無可奈何地“送春”了。 陰歷三月末是春天最后離去的日子,古人常常在這時把酒舉杯 ,以示送春 。唐末詩人韓偓春盡日》詩有“把酒送春惆悵在,年年三月病懨懨”之句。朱淑真按照舊俗依依不舍地“ 送春”,而春卻沒有回答。她看到的只是在黃昏中忽然下起的瀟瀟細雨。作者用一個“卻”字,把“雨”變成了對春的送行。這寫法同王灼的“試來把酒留春住,問春無語,簾卷西山雨”(《點絳唇》)相似,不過把暮雨同送春緊密相連,更耐人尋味:這雨是春漠然而去的步履聲呢,還是春不得不去而灑下的惜別之淚呢? 這首詞同黃庭堅的《清平樂》都將春擬人,抒惜春情懷,但寫法上各有千秋。黃詞從追訪消逝的春光著筆 ,朱詞從借垂柳系春、飛絮隨春到主人公送春,通過有層次的心理變化揭示主題。相比之下,黃詞更加空靈、爽麗,朱詞則較多寄情于殘春的景色,帶有凄忱的情味,這大概和她的身世有關(guān)。 謁金門·春半 春已半。
觸目此情無限。 十二闌干閑倚遍,愁來天不管。
好是風(fēng)和日暖,輸與鶯鶯燕燕。
滿院落花簾不卷,斷腸芳草遠。
這首《謁金門·春半》是女詞人傷春懷遠的名作。 上片開端,首言春天已經(jīng)度過一半,既簡潔明確地交代了時令,又貼切自然地緊扣了題目,并具體而深雋地標(biāo)示著詞人寫景抒情的意象中心。本來,“春已半”該是春正濃的時候,作為對生命意識和時令節(jié)序最為敏感的詞人,面對滿眼春光,自然會觸目生情,而此刻詞人且進而“情無限”,這就一下子把人引領(lǐng)到一個熱切、悃愊、幽遠、清空的審美境界。“情”有喜怒哀樂憂懼恨等等不同的內(nèi)涵和表現(xiàn)。“此情”是什么情,何以“無限”地綿延深邃?扣人心扉,引人遐想。接著,詞人以一個動態(tài)的行為刻畫和一個靜態(tài)的心理描繪,形象鮮明地生發(fā)、伸展著“觸目此情無限”的藝術(shù)意象:女詞人身雖“閑”而心卻煩,竟走到樓臺的最高處,從這頭到那邊把一道道的“欄(闌)干”都“倚遍”。“十二”,極言其多,未必是確數(shù)。“欄干”是樓臺上的欄干。早在上古時期就有“黃帝為五城十二樓以候神人于執(zhí)期”的傳說(《史記·武帝紀(jì)》),“十二樓”以及由此衍化成的“十二欄桿”,遂為中國古文化中的特定詞語,它先指神仙居處,如“十二樓中盡曉妝,望仙樓上望君王”(薛逢);后借為女子閨閣的代稱,如宋詞中“十二樓中雙翠鳳,緲緲歌聲,記得江南弄”(晏幾道)。倚欄而嘆或憑欄遠眺,是古代詩客詞人或志士征夫寄興抒情的典型表現(xiàn),如詞中有“多少淚珠無限恨,倚欄干”(李璟)、“天如水,畫欄十二,少個人同倚”(蘇過)等的名句。朱淑真這里巧借成語,駕輕就熟,很快地將詞人凄婉、惆悵之態(tài)鮮明生動地凸現(xiàn)于紙面。“愁來天不管”──從心理的變異上極言愁之深、愁之廣和愁之郁結(jié)難解,以至連“天”(封建時代精神領(lǐng)域中最高權(quán)威的象征)在內(nèi)什么都不管不問了,潛臺詞是什么圣經(jīng)賢傳、什么婦德女誡、什么清規(guī)習(xí)俗,我都不再顧念了!
下片,詞人別出心裁,一反愁人眼中景物蕭索的思維定勢,竟正面描敘著“風(fēng)和日暖”的大“好”春光。在這里,詞人用常得奇,用人們最熟悉的語匯“風(fēng)和日暖”來再現(xiàn)人間最美好的春色,人們不難想象:此時此地,和風(fēng)習(xí)習(xí)、暖日融融,百花競放,萬紫千紅,到處呈現(xiàn)出盎然生機,到處煥發(fā)著諧美情趣,再冠以一個“好是”,則誘發(fā)著人們的熱烈向往。然而,緊接著詞人筆鋒一轉(zhuǎn),抒情主人公因別有幽恨在心頭,故覺得滿眼春光非已有!詞人無可奈何地嘆惜道:自己在可人春色中卻“輸與鶯鶯燕燕”!“輸與”是輸給了,即“比不上”、“斗不過”、“竟不如”之意。說自己作為一個才情豐華的青年婦女(前人記載朱淑真“幼警慧,善讀書,文章幽艷,工繪事”──《蕙風(fēng)詞話》),雖為萬物之靈長,竟比不上鶯鶯燕燕們自由、歡樂。言下之意是命運被人拘鉗,生活失去歡欣,這是造物者的最大失誤?。∏叭舜蠖紓髡f朱淑真“才色冠一時,然所適非偶”(《渚山堂詞話》),故爾于抑郁中或別有所戀(如其詩云“但愿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芳草”喻指詞人心目中熱切思念的親人。如是,亦人之常情,無可非議?;蚴欠蚓h宦異地引起詞人的悲切思念(如《蕙風(fēng)詞話》所云)??傊?,此詞熔鑄了獨具意蘊的形象,表現(xiàn)了真摯深沉的情愫,使詞從倚紅偎翠的俗態(tài)中升華了品位,因而成為后人青睞的佳作。
阿那曲
夢回酒醒春愁怯, 寶鴨煙銷香未歇。
薄衾無奈五更寒,
杜鵑叫落西樓月。
清代舒夢蘭(字白香)選輯了從盛唐至清初綿延一千年之間詞壇上共五十多位名家的詞作計一百首,其中就有朱淑真的作品,并注明朱淑真“幼警慧;善讀書,工詩,風(fēng)流蘊藉”。為了證明朱淑真詞藝高妙,還從前人的筆記文學(xué)中詳引了一段故事,大意是曾有人“扶乩”時,朱淑真陰靈為之“乩書”成“《浣溪紗》一闋”,以及“轉(zhuǎn)眼已無桃李,又見荼蘼綻蕊。偶爾話三生,不覺日移階晷。去矣去矣,嘆惜春光似水”的詞作。“扶乩”云云,當(dāng)然不必確信;所書之“嘆惜春光”的詞作,倒頗符合這女詞人的特有情愫和穎異風(fēng)格?,F(xiàn)在評析的這首《阿那曲》即為女詞人的優(yōu)秀代表作。 首句“夢回……”,“夢回”是從夢中醒來。全句是唱嘆抒情主人以酒澆愁朦朧入睡,但好夢不成,而不久即被驚醒;而驚醒后因春愁難遣以至心緒更加忐忑不安。讀到此句,人們自然會聯(lián)想到南唐中主李璟《攤破浣溪沙》中的那個名句“細雨夢回雞塞遠”,這句詞曾受到王安石的贊賞,也曾受到王國維的貶抑。說它好,好在生動、形象地刻畫了思婦對遠人的深沉思念。朱淑真順手牽用又巧作改飾,將舊句之秋涼易為新句之“春愁”,使它更貼合女詞人的獨特情性。春天本是“芳草”“和氣”,“柳眼藏嬌”(連同下面所引,均為朱淑真吟詠春景的詩句)的大好季節(jié),曾以“鶯唇小巧輕煙里,蝶翅輕便細雨中”的如畫美致煥發(fā)人們“聊把新詩記風(fēng)景,休嗟萬事轉(zhuǎn)頭空”的生活熱情。然而,由于人世的多艱,迫使女詞人在見春,感春時反而既愁悶又畏怯。這樣,這句詞就包熔了更豐厚的人生內(nèi)涵和更深廣的思想底蘊,從而更耐人咀嚼和尋味。接著寫那鑄制成寶鴨形的銅爐(用以熏香,取暖)內(nèi),香料(“煙”)經(jīng)燃燒已熄滅而香氣卻還在室內(nèi)彌漫。這就既繪影繪形地描摹了女詞人的室內(nèi)情景,又功到自然地暗示了女詞人方才睡夢之淺短,因為爐中香料是居室主人剛剛?cè)胨蟛畔绲?,?#8220;煙”已消而香仍在,可見時間之短、空間之窄,益顯女詞人愁思之深、愁緒之激。春夜睡眠無需厚衾,“薄衾”本來足可御寒。然而現(xiàn)在卻無可奈何于五更天的寒氣侵襲。人之畏寒,正是人之體質(zhì)羸弱、形單身瘦的換筆形容;而人之所以弱不禁風(fēng),則又緣于愁思郁結(jié),苦夢難遣。唐人戴叔倫就有過“金鴨香銷欲斷魂,梨花春雨掩重門”的意境。讀至此,人們自然又聯(lián)想到南唐后主李煜《浪淘沙》的名句“羅衾不耐五更寒”。那個飽有才氣卻不幸論為亡國之君的悲悒之句早已傳響人口,所以女詞人亦隨手借用,可以因熟生熱,迅速喚起人們的心理共識和感情共鳴,且又精巧地把“羅衾”改為“薄衾”,刪汰了原句的庸俗富貴氣而代之以更具常人生活實感的形態(tài),從而使詞句平添了現(xiàn)實人生的樸素意味。雖只一字之變,竟有點鐵生金之妙。“無奈”亦比“不耐”更富有生活的質(zhì)感和情味。抒情主人愁思縈懷幽緒緲緲,于春夜的陣陣寒氣中擁衾獨臥卻輾轉(zhuǎn)難眠,直至明月西沉、東方欲曙……。偏在這怫郁凄楚的境界中竟又傳來杜鵑鳥的聲聲悲鳴。杜鵑又名杜宇、杜魄、子規(guī)。據(jù)晉·闞骃《十洲志》等記載,古時蜀國國王名杜宇,號望帝,后來讓國出走,時值二月,子鵑鳥鳴,蜀人懷之,因呼鵑為杜鵑;或說杜宇之魂化為子規(guī)鳥,故稱為杜魄,悲啼以至口中流血,因此古代文學(xué)常借以刻畫悲苦境界。如《唐詩紀(jì)事》中引有“望鄉(xiāng)臺上秦人去,學(xué)射山中杜魄哀”,白居易有“杜鵑啼血猿哀鳴”;后人還有“杜鵑啼落桃花月,血染枝頭恨心長”的佳句,可以參照比較,共賞藝術(shù)家刻鏤形象時遣詞句的審美技巧。 本詞于首句點示一個“愁”字為題旨,但“愁”畢竟是心靈中的隱在意緒,究竟怎么個“愁”法,“愁”成什么形態(tài)呢?朱淑真深懂藝術(shù)之壺奧,于是隨后鋪排出富有典型意蘊的一組情境,以具象顯示抽象,用實境表現(xiàn)心境,從而把人引進她的藝術(shù)氛圍之中,令人如見其狀、如聞其聲,乃至感同身受地為之一灑同情之淚。這就昭示人們:詩詞之美,美在藝術(shù)家創(chuàng)造的富有魅力的意境。所以王國維論詞時說:“詞以境界為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誠哉斯言! 秋夜 夜久無眠秋氣清,
燭花頻剪欲三更。
鋪床涼滿梧桐月,
月在梧桐缺處明。
這首絕句言淺情深,辭淡味濃。一、二兩句緊扣題目,寫深夜“無眠”。起句交代“無眠”的客觀原因──秋氣蕭瑟凄清,錦衾單薄,佳人夜永難寢。次句剪輯了一個典型動作──“頻剪燭花”。“燭花”即燈花,古人認為燈花是有喜事的一種預(yù)兆。有杜甫詩句為證:“燈花何太喜,酒綠正相親”(《獨酌成詩》)。燈花頻生當(dāng)有賞心悅事,然而她卻無法消解眼前這幽情苦緒。一個“頻”字,盡顯詩人內(nèi)心的波瀾。“欲三更”,呼應(yīng)前句的“久”,本是酣然入夢的時刻,而她卻要獨剪紅燭,這就凸現(xiàn)了詩人難捱的寂寞、孤獨與愁苦。
三、四句由敘事宕開一筆而寫景。如何排遣這無邊的孤獨呢?還是睡覺吧,這里的“懨懨欲睡”,與先前的輾轉(zhuǎn)無眠構(gòu)成一個反跌,形成一個曲折。低眉恰見,床上鋪滿斑駁的皎皎月光、婆娑的梧桐葉影,但那床還是一片冰涼,有誰會送來溫暖和慰藉呢?一個“涼”字,照應(yīng)詩題中的“秋”字和首句的“清”字,不僅再次渲染了天氣之涼,更烘托出心境的的孤寂與凄涼。結(jié)句以“景”收束,意境清高,情味悠遠。場景由室內(nèi)轉(zhuǎn)而戶外,昂首望月,梧桐缺處,一輪皓月,四野空明,詩人的內(nèi)心似乎暫時獲得了超脫,然而望月懷人,心潮又起,她如何能安然入睡呢?一個“缺”字,不僅寫出了梧桐枝葉遮掩明月的朦朧之美,也暗示出詩人失落、遺憾的心情。三、四兩句景中融情,以景傳情,不言“愁”字,而句句載愁,這次第,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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