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草草吃過半涼不熱的晚飯,三片酸黃瓜,幾個羊肉丸子和油膩的羅宋湯。我得閉眼睡一會兒。哈巴羅夫斯克不是我最后的目的地,我還得從那兒再坐一夜火車。一想起這些就覺得真累。人們?yōu)槭裁匆欢ㄒ眯心兀?/p>
當(dāng)我睜開眼時,我發(fā)現(xiàn)這機艙起了些變化。多數(shù)旅客仍在睡著,變化來自伊琳娜前排座位。她前排座上的那個瘦高男人正臉朝后地把胳膊肘架在椅背上,跪在自己座位上和后一排的伊琳娜聊天。我暫且就叫他做瘦子吧,他的一張瘦臉上,不合比例地長了滿口白且大的馬牙。他這臉朝后的跪相兒使他看上去有點卑微,有點上趕著。不過他那一身過于短小的、仿佛穿錯了尺碼的牛仔夾克牛仔褲,本身就含有幾許卑微。他的表情是興奮的,手中若再有一支玫瑰,就基本可以充當(dāng)街心公園里一尊求婚者的雕像。伊琳娜雖然沒有直視他的眼,卻對他并不反感。他們好象在議論對莫斯科的印象吧,或者不是。總之他們說得挺起勁。沒有空姐過來制止瘦子的跪相兒,只有伊琳娜身邊的薩沙仰臉警覺地盯著瘦子——盡管他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后來,久跪不起的瘦子終于注意到了薩沙的情緒,他撳鈴叫來空姐買了一罐可樂和一段俄羅斯紅腸給薩沙。果然,薩沙的神情有所緩和,他在母親的默許下,有點扭捏地接受了瘦子的饋贈。他一手攥著紅腸,一手舉著可樂,對這不期而至的美食,一時不知先吃哪樣為好。瘦子趁熱打鐵——我認為,他把兩條長胳膊伸向薩沙,他干脆要求和薩沙調(diào)換座位。他有點巴結(jié)地說他那個座位是多么多么好——靠走道啊,正是薩沙開始想要的啊。薩沙猶豫著,而伊琳娜突然紅了臉,就象這是她和瘦子共同的一個合謀。她卻沒有拒絕瘦子的提議,她默不作聲,雙手交疊在一起反復(fù)摩挲著。瘦子則像得到鼓勵一樣,站起來走到后排,把手伸到薩沙胳肢窩底下輕輕一卡,就將孩子從座位上“掏”了出來,再一把放進前排他的老座位。也許那真該被稱作是老座位了,只因為座位的改變預(yù)示著瘦子和伊琳娜關(guān)系的新起點。難道他們之間已經(jīng)有了什么關(guān)系嗎?
我看見瘦子如愿以償?shù)刈诹艘亮漳壬磉叄N起一條長腿搭在另一條腿上,身子向伊琳娜這邊半斜著,腳上是后跟已經(jīng)歪斜的尖頭皮便鞋,鞋里是中國產(chǎn)而大多數(shù)中國人已不再穿的灰色絲襪,襪筒上有綠豆大的煙洞。我看出瘦子可不是富人,飛機上的東西又貴得嚇人。但是請看,瘦子又要花錢了:他再次撳鈴叫空姐,他竟然給伊琳娜和自己買了一小瓶紅酒。空姐連同酒杯也送了來,并為他們開啟了瓶塞。他們同時舉起酒杯,要碰沒碰的樣子,欲言又止的樣子,像是某種事情到來之前的一個鋪墊。我看見伊琳娜有些緊張地拿嘴夠著杯口啜了一小口,好比那酒原本是一碗滾燙的粥。瘦子也喝了一口,緊接著他猛地用自己的杯子往伊琳娜的杯子上一碰,就像一個人挑釁似地拿自己的肩膀去撞另一個人的肩膀。伊琳娜杯中的酒蕩漾了一下,她有點埋怨地沖他笑了。我很不喜歡她這種埋怨的笑,可以看作那是調(diào)情的開始,或者說是開始接受對方的調(diào)情。
我在我的座位上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也可能是為了更便于觀察我右側(cè)的這對男女。我承認此時我的心態(tài)有幾分陰暗,就像喜歡看名人倒霉是大眾的普遍心理一樣。雖然伊琳娜不是名人,但我覺得她至少是個正派女子。看正派女子出丑也會讓我莫名其妙地滿足。我覷眉皺眼地左顧右盼,并希望薩沙過來看看他母親現(xiàn)在這副樣子。薩沙正專心地品味紅腸,從我這個角度可以看見他小小的半側(cè)面。我前排那三位“電動獅子狗”在睡過了一陣之后同時醒來。他們一經(jīng)睡醒就又開始忙著吃喝,幾乎買遍飛機上所有能買的東西。他們喝酒也不用酒杯,他們一人一瓶,嘴對著瓶口直接灌,間或也互相灌幾口。他們的粗放頓時讓伊琳娜和瘦子顯得文明而矜持,如果你愿意也完全可以說是讓他倆顯得寒愴。當(dāng)我想到這個詞的時候,杯中酒已經(jīng)讓伊琳娜放松了,她和瘦子從有距離的閑聊開始轉(zhuǎn)為竊竊私語,她腦后的發(fā)髻在椅背的白色鏤花靠巾上揉搓來揉搓去,一些碎發(fā)掉下來,垂在耳側(cè),泄露著她的欲望。是的,她有欲望,我在心里撇著嘴說。那欲望的氣息已經(jīng)在我周邊彌漫。不過我似乎又覺得那不是純粹主觀感覺中的氣息,而是——前方真地飄來了有著物質(zhì)屬性的氣息。
從這機艙的前部,走來了兩位衣冠楚楚的男士。當(dāng)我把眼光從伊琳娜的發(fā)髻上挪開,看見前方這兩個男人,頓時明白那氣息來自他們——至少是其中一人身上的博柏利男用淡香水。我對香水所知甚少,所以對這款香水敏感,完全是我母親的緣故,她用的就是這一款。記得我曾經(jīng)譏諷我母親說,您怎么用男人的香水啊。我母親說,其實這是一款中性香水,男女都能用。我想起母親書架上《卓婭和舒拉的故事》,對這位年輕時崇拜卓婭、年老時熱衷博柏利男款香水的婦人常常迷惑不解。眼下這兩位男士,就這架懶散、陳舊的飛機而言,頗有點從天而降的意味——盡管此時我們就在天上。他們年輕,高大,標致,華麗,他們考究,雕琢。打扮成如他們的,仿佛只有兩種人:T型臺上的男模和游走于五星級酒店的職業(yè)扒手。他們帶著一身香氣朝后邊走來,腕上粗重的金手鏈連同手背上的濃密汗毛在昏暗的艙內(nèi)閃著咄咄逼人的光。他們擦過我的身邊,一眨眼便同時在機艙后部的洗手間門口消失了。
我的不光明的好奇心鼓動著我忍不住向后方窺測,我斷定他們是一同進了洗手間而不是一個等在外邊。在這里我強調(diào)了“一同”。此時最后一排空著的座位上,一個空姐正視而不見地歪著身子磕著葵花籽。顯然,她對飛機上的這類行徑習(xí)以為常。大約一刻鐘后,我終于親眼看見兩個男人一前一后從洗手間出來了,其中一個還為另一個整理了一下歪斜的領(lǐng)帶。我一邊為我這親眼看見有那么點興奮,一邊又為他們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利用飛機上如此寶貴而又狹小的洗手間將兩個身體同時擠了進去感到氣憤。啊,這真是一架膨脹著情欲的飛機,兩位華麗男士的洗手間之舉將這情欲演繹成了赤裸裸的釋放——甚至連這赤裸裸的釋放也變成了表演。因為半小時之后,這二位又從前方他們的座位上站起來,示威似的相跟著,穿過我們的注視,又一同鉆進了一次洗手間。
我所以用了“我們”,是因為當(dāng)華麗男士經(jīng)過時,伊琳娜和瘦子也注意到了他們。而瘦子的右手,在這時已經(jīng)搭上了伊琳娜的左肩。
過了半點鐘,那只手滑至伊琳娜的腰。
過了半點鐘,那只手從伊琳娜腰間抽出,試探地放上了她的大腿。
夜已很深,我已困乏之極,又舍不得放松我這暗暗的監(jiān)視,就找出幾塊巧克力提神。巧克力還是我從國內(nèi)帶出來的,德芙牌。在國內(nèi)時并不覺得它怎么好吃,到了俄羅斯才覺得我?guī)С鰜淼臇|西全都是好吃的。這時一直沒有睡覺的薩沙也顯出困乏地從前排站起來找伊琳娜了,他來到伊琳娜身邊,一定是提醒她照顧他睡覺的??僧?dāng)他看見伊琳娜正毫無知覺地和瘦子腦袋頂著腦袋竊竊私語,便突然猛一轉(zhuǎn)身把臉扭向了我。他的眼光和我的眼光不期而遇,我看出那眼光里有一絲慍怒。那短短的幾秒鐘,他知道我知道為什么他會突然扭轉(zhuǎn)身向我,我也知道他知道我看見了他母親的什么。在那幾秒鐘里我覺得薩沙有點像一個被遺棄的孤兒。我本是一個缺乏熱情的人,這時還是忍不住遞給他一塊巧克力。對食物充滿興趣的薩沙卻沒有接受我的巧克力,好象我這種憐憫同樣使他慍怒。他又一個急轉(zhuǎn)身,捯著小步回到他那被置換了的座位上,坐下,閉了眼,宛如一個苦大仇深的小老頭。
我偷著掃了一眼伊琳娜,她的頭一直扭向瘦子,她沒有發(fā)現(xiàn)薩沙的到來和離開。
過了半點鐘,瘦子的手還在伊琳娜腿上——或者已經(jīng)向上挪了一寸?它就像擺在她格子裙上的一個有形狀的懸念,鼓動我不斷抬起沉重的眼皮生怕錯過什么。好一陣子之后,我總算看見伊琳娜謹慎地拿開它,然后她起身去前排照看薩沙。薩沙已經(jīng)睡著了——也許是假寐,這使伊琳娜有幾分踏實地回到座位上,瘦子的手立刻又搭上了她的大腿。她看了看復(fù)又搭上來的這只手,和瘦子不再有話。她把眼閉上,好像要睡一會兒,又好像給人一個暗示:她不反感自己腿上的這只手。果然,那只手象受了這暗示的刺激一般,迅疾地隔著裙子行至她的腿間。只見伊琳娜的身體痙攣似地抖了一下,睜開了眼。她睜了眼,把自己的手放在瘦子那只手上,示意它從自己腿間挪開。而瘦子的手很是固執(zhí),差不多寸步不讓,就象在指責(zé)伊琳娜剛才的“默許”和現(xiàn)在突然的反悔。兩只手開始互相較勁,伊琳娜幾經(jīng)用力瘦子才算妥協(xié)。但就在他放棄的同時,又把自己的手翻到伊琳娜手上,握住她那已經(jīng)松弛的手,試圖將它擺上自己的腿襠。我看見伊琳娜的手激烈地抵抗著,瘦子則欲罷不能地使用著他強硬的腕力,仿佛迫切需要伊琳娜的手去撫慰他所有的焦慮。兩只手在暗中彼此不服地又一次較量起來,伊琳娜由于力氣處于劣勢,身體顯出失衡,她竭力控制著身體的穩(wěn)定,那只被瘦子緊緊捉住的充血的手,拼死向回撤著。兩人手上的角力,使他們的表情也突然變得嚴峻,他們的腦袋不再相抵,身體反而同時挺直,他們下意識地抬頭目視正前方,仿佛那兒正有一場情節(jié)跌宕的電影。
我累了。我覺得這架飛機也累了。
就在我覺出累了的時候,我看見伊琳娜終于從瘦子手中奪回了自己的手,并把頭轉(zhuǎn)向我這邊。她匆忙看了我一眼,我用平靜的眼光接住了她對我匆忙的掃視,意思是我對你們的事情不感興趣。我聽見伊琳娜輕嘆了一聲,再次把頭轉(zhuǎn)到瘦子那邊。接著,她就像對不起他似地,活動了一下被扭疼的手,又將這手輕輕送進瘦子的手中。這次瘦子的手不再強硬了,兩個人這兩只手仿佛因為經(jīng)過了試探,對抗,爭奪,談判,最終逃離了它們之間的喧嘩和騷動,它們找到了自己應(yīng)該的位置,它們握了起來,十指相扣。最后,在這個夜的末尾,他們就那樣十指相扣地握著手睡了。這回好象是真睡,也許是因為伊琳娜終于讓瘦子知道,一切不可能再有新的可能。
哈巴羅夫斯克到了。我沒能看見伊琳娜和瘦子何時醒來又怎樣告別,當(dāng)我睜開眼時,他們已經(jīng)像兩個陌生人一樣,各走各的。伊琳娜已經(jīng)把屬于她的各種袋子拿在手上,領(lǐng)著薩沙搶先走到前邊到達機艙門口,就像要刻意擺脫瘦子一樣。睡眼惺忪的旅客們排在她們后邊,離他們母子最近的是莫斯科新貴,他早已打開諾基亞,高聲與什么人通著什么話。然后是那兩位華麗男士。一整夜的旅行并沒有使他們面帶疲憊,相反他們?nèi)匀灰鹿诔?,頭發(fā)也滑膩不亂,好比蠟像陳列館里那些酷似真人的蠟像,也使昨晚的一切恍在夢中。
八月的哈巴羅夫斯克的清晨是清凜的,如中國這個季節(jié)的壩上草原。走出機場,我呼吸著這個略顯空曠的城市的空氣,打了個寒戰(zhàn)。旅客們互相視而不見地各奔東西,你很少在奔出機場的匆匆的人群中見到特別關(guān)注他人的人。我也急著尋找旅行社來接我的地陪,卻忽然看見在我前方有一樣熟悉的東西——伊琳娜的大帽盒,現(xiàn)在它被拿在那個瘦子手里。他走在我前邊,正跨著大步像在追趕什么。我想起來了,伊琳娜的帽盒被存進瘦子的行李艙,而她在下飛機時把它忘記了。
帽盒使昨晚的一切又變得真切起來,也再次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緊跟在瘦子后面,看見他揚著手中的帽盒,張嘴想要喊出伊琳娜的名字,卻沒有發(fā)出聲音。我想他們其實就沒有交換彼此的姓名吧,這給他的追趕帶來了難度??墒且亮漳仍谀膬耗??我在并不密集的人流中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母子,他們就像突然蒸發(fā)了一樣。又走了幾步,在我前邊的瘦子猛地停了下來,盯住一個地方。我也停下來順著他的眼光看去:在停車場旁邊,在離我和瘦子幾米遠的地方,伊琳娜正和一個男人擁抱,或者說正被一個男人擁抱。那男人背對著我們,因此看不清面目,只覺得他個子中等,體格結(jié)實,頭顱顯得壯碩,脖子上的肉厚,稍微溢出了襯衫的領(lǐng)子。伊琳娜手中那些袋子暫時擺放在地上,薩沙守在袋子旁邊,心滿意足地仰頭看著他的父母——肯定是他的父母。
這情景一定難為了瘦子,而伊琳娜恰在這時從男人肩上抬起頭來,她應(yīng)該一眼就看見了帽盒以及替她拎來了帽盒的瘦子。她有點發(fā)愣,有點緊張,有點不知所措。在她看見了瘦子的同時我認為她也看見了我。她的兒子,那個正在興高采烈的薩沙,更是立刻就認出了我們倆。他警覺并且困惑地盯著這兩個飛機上的男女,好象一時間我和瘦子成了會給他們母子帶來不測的一組同伙。一切都發(fā)生在幾秒鐘之內(nèi),來不及解釋,也不應(yīng)該出錯。是的,不應(yīng)該出錯。我忽然覺得我才應(yīng)該是那個為她送上帽盒的最佳人選,我很驚訝自己又一次當(dāng)機立斷。我不由分說地搶上一步,對瘦子略一點頭算是打了招呼,接著從他手中拿過——準確地說是“奪過”帽盒,快步走到伊琳娜丈夫的背后,將帽盒輕輕遞到她那正落在她丈夫肩上的手中。至此,瘦子,我,還有伊琳娜,我們就像共同圓滿完成了一項跨越莫斯科與哈巴羅夫斯克的接力賽。也許我在遞上最后這一“棒”時還沖她笑了笑?我不知道。我也看不見我身后瘦子的表情,只想脫身快走。
我所以沒能馬上脫身,是因為在這時薩沙對我做了一個動作:他朝我仰起臉,并舉起右手,把他那根筍尖般細嫩的小小的食指豎在雙唇中間,就像在示意我千萬不要作聲??梢钥醋鬟@是一個威嚴的暗示,我和薩沙彼此都沒有忘記昨晚我們之間那次心照不宣的對視。這也是一個不可辜負的手勢,這手勢讓我感受到薩沙一種令人心碎的天真。而伊琳娜卻仿佛一時失去了暗示我的能力,她也無法對我表示感激,更無法體現(xiàn)她起碼的禮貌。就見她忽然松開丈夫的擁抱,開始解那帽盒上的絲帶。也只有我能夠感受到,她那解著絲帶的雙手,有著些微難以覺察的顫抖。她的丈夫在這時轉(zhuǎn)過臉來,頗感意外地看著伊琳娜手中突然出現(xiàn)的帽盒。這是一個面善的中年人,他的臉實在是,實在是和戈爾巴喬夫十分相似。
伊琳娜手中的絲帶滑落,她打開盒子,取出一頂做工精致的細呢禮帽。禮帽是一種非常干凈的灰色,像在晴空下被艷陽高照著飛翔的灰鴿子的羽毛。這禮帽讓戈爾巴喬夫似的丈夫驚喜地笑了,他以為——按常規(guī),伊琳娜會為他戴上禮帽,但是,伊琳娜卻丟掉帽盒,把禮帽扣在了自己頭上。
我所以用“扣”來形容伊琳娜的戴禮帽,是因為這按照她丈夫的尺寸選購的男式禮帽戴在她頭上顯得過大了,她那顆秀氣的腦袋就像被扣進了一口小鍋。禮帽遮擋了她那張臉的大部,只露出一張表情不明的嘴。禮帽在一瞬間也遮擋了她的禮貌,隔離了她和外界的關(guān)系,她什么也看不見了,包括不再看見瘦子和我。她可以不必同任何生人、熟人再作寒暄,她甚至可能已經(jīng)不再是她自己。她的丈夫再一次欣賞地笑了,他一定是在妻子扣著男式禮帽的小腦袋上,發(fā)現(xiàn)了一種他還從來沒有見過的幽默。然后,他們一家三口就拎著大包小包,朝遠處一輛樣式規(guī)矩的黑轎車走去。
其實我從來就沒想過要把昨晚飛機上的事告訴給第二個人。昨晚發(fā)生了什么嗎?老實說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是薩沙貼在唇上的手指和伊琳娜扣在自己頭上的 禮帽讓我覺出了某種無以言說的托付。特別當(dāng)我預(yù)感到我和他們終生也不會再次謀面時,這“托付”反而變得格外凝重起來。嗯,說到底,人是需要被人需要的。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再次遙望了一下遠處的伊琳娜,她頭上晃蕩的禮帽使她的體態(tài)有點滑稽,但客觀地說,她仍然不失端莊。——我知道我在這里初次用了一個我最討厭的我表姐的口頭語:“客觀地說”,不過它用在這兒,似乎還稱得上恰如其分。
我看見一個臉上長著痤瘡的中國青年舉著一塊小木牌,上面寫著我的名字。他就是我在哈巴羅夫斯克的地陪了,我沖他揮揮手,我們就算接上了頭。
(此文發(fā)表于2009年第3期《人民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