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麥浪里的爹娘 □曹寶武 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 又到了麥收時節(jié),田地里那金燦燦的麥浪像洶涌的波濤隨風起伏著,那飽滿的麥穗像黃澄澄的金子向莊稼人炫耀著。莊稼漢喜笑顏開。這是他們一年勞苦的見證,是朝思暮想的時刻,是他們的幸福之所在??!我看到了那豐收的景象,看到了它們的炫耀,也看到了他們的喜悅,可我沒有絲毫欣喜。我看到了跪在麥浪里的爹娘。 這個本該萬籟俱寂的時刻,烈日終于躲到山背后去了。此時,坐于戶外搖著蒲扇,困乏褪去愜意無比??晌衣牭搅他溊死锬青豚氲穆曧?,那是爹娘借著月色割麥子的低吟。 三伏天,燥熱的高原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可在涼房里搖著蒲扇的莊稼漢聽到那熟透了的麥粒脫穗的聲音便一陣陣揪心。農(nóng)人們戴上草帽,拎起鐮刀咬咬牙大踏步地鉆進了密不透風的麥浪里。這是三伏里烈日下的折磨,也正是大自然最殘酷的考驗,更是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的真諦。 那時候,爹娘年輕力壯,整天披星戴月般地奔忙著。麥黃的日子,爹每天都會去地里,將麥穗揉碎在掌心里,數(shù)一數(shù)就能知道當年的收成如何。新鮮的麥粒嚼起來甜絲絲的,洋溢著成熟的馨香。等到麥粒變硬了,也就開鐮了。爹在前、娘在后,各自守著兩步來寬的麥子往前割。鐮刀所及,成片的麥子立馬倒下,用鐮頭順勢往回一摟便成捆了。一晌下來,滿地都是撂倒的麥捆。我跟在后面提著涼水和磨鐮石,邊走邊將遺落的麥穗拾到竹籠里。爹娘很少說話,只顧割麥子,也幾乎從不停歇。直等割到了地頭,他們才站起來活動一下酸痛的雙腿,接過我遞上的涼水猛灌一氣兒。爹卷上一棒旱煙,邊抽邊磨鐮,這就算是休息了。娘依舊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這成片的麥田??床怀鏊窍矏傔€是愁苦。我叫苦說,這么一大片,牛年馬月才能收完??!只有這時,他們才會立刻異口同聲地訓我說“看你個叫花子德行……”所謂“叫花子放不住隔夜食”,便是這個道理了。莊稼漢雖然累得汗流浹背,可他們總希望有收不完的麥子。不管割麥子還是碾麥子,最忌諱的就是不能嫌多,只能說不多或者還太少,否則就是敗家的德行。仿佛這樣就必定能大豐收,就不會餓肚子了。 有時候爹娘也會順口說一些有關(guān)夏收的諺語或老掉牙的小段子。比如我至今仍不知名的那種會叫“邊黃邊割”的鳥兒,我也總算明白了外公為什么總打趣叫我“磨鐮水”。那時的爹娘手腳麻利,一天能收兩三畝麥子。我也能拾滿滿一籠的麥穗。爹娘許愿說,拾的麥穗等打下來要專門留著給我們換西瓜吃,因此我們姐弟幾個興致極高,天天比賽拾麥穗。 夜幕降臨后,便不再如白日的燥熱,也正是收麥子的好時間。有些人家特意白天睡覺歇息,晚上徹夜收麥子。這樣也能少受些酷熱的罪。晚上,爹娘也收麥子。一直到午夜時分,睡夢中的我依稀聽見他們進到院子里放鐮刀的聲音,還有那極度疲憊而沉重的腳步。三伏的天氣就像小孩兒的臉——說變就變。若倒霉得碰上一場大雨或冰雹,這一年的辛苦就白費了。因此,爹娘只有沒黑沒明的收割。直到麥子全都拉到了曬場上,才能把心放到肚子里,總算可以長舒一口氣了。 割完了自家的麥子,爹娘就跟村里的麥客子一道,騎著自行車去周邊鄉(xiāng)鎮(zhèn)或者更遠的關(guān)中平原割麥子,這叫“捻場”。其實就是幫有錢的或者不愿自己動手的人家割麥子。往往出去十天半個月才能回來,掙的錢用作碾麥子之用。碾麥子算是比較輕松了,也是最有意思的。因為每天都能看到黃澄澄的小麥裝進囤里。 忙完整個夏收至少得月余時間。此時的爹娘困乏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渾身被烤得泛著油光,胳膊也被麥秸稈刺的紅紅的,落上麥土便奇癢難奈,不出幾天胳膊就撓得血漬漬的。作子女的我看著只想掉淚。天生怕熱的我,三伏天里壓根穿不住衣服,等收完麥子,也成了非洲移民,曬得背上都褪皮了。爹娘心疼得一個勁地埋怨我不聽話。 等到稍大一些,麥浪里終于添了一把新鐮。我學著爹娘的樣子半蹲著割麥子,實在蹲不住了就索性跪在地里往前挪??偸潜坏锼ο吕线h老遠,但他們的腿腳已經(jīng)明顯遲緩了許多。我天生跪不住,割麥子不行,可拉麥子最是在行。傍晚時分,稍微有些潮氣的時候,我便將麥捆裝上板車,裝得高高的、滿滿的,穩(wěn)穩(wěn)當當?shù)睦貢駡錾?。我裝車裝得很好,總是受到爹的夸贊。其實那都是偷偷地跟爹學來的。等爹娘割完了,我也全都拉完了,他們便不用再摸黑干活了。碾麥場上,我終于替下爹扛起了百十斤的大麻袋……爹自豪地說“兒子娃不白吃干飯”。我看到了他們發(fā)自心底的那欣慰的笑容??傻锢狭?,一天最多也只能割一畝來麥子了,再也無力捻場當麥客了。 那一年,我出門遠行。時至今日,每到麥收時節(jié),麥浪里就只有孤苦的爹娘。炎炎烈日麥浪里,此時有子不如無??傠y免生出些許“養(yǎng)兒有何用”的惆悵。如今的爹娘都已過了天命之年,腿腳酸痛,半蹲著收麥子是堅持不住了,于是他們又像那時的我一樣,跪在麥浪里艱難地挪動著……如今很多農(nóng)家都已實現(xiàn)了機械化,往往三四天便能萬粒歸倉享清福了,可爹娘沒那個福分,只能自己收。家里人手少,爹娘就早早動身,卻也還是得忙到最后。等忙完夏收,他們已經(jīng)骨瘦如柴渾身散架了一般。 在這個夜深人靜的子夜,我又看到了孤苦的爹娘正跪在麥浪里。累了才無奈的抬起頭來,像當年的我一樣嘆息埋怨——怎么還有這么多?。】伸o寂的月光下只有爹娘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他們的嘆息驚擾了看門狗的美夢,那吠聲有些狂傲的嘲弄和凄然,我閉上眼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 ——2010年6月18日子夜于河北衡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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