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這篇文章，是因?yàn)椴痪们翱吹搅艘黄吨袊鴼v史上不懼裸刑的六個女人》，文中列舉了從古至今遭受“裸刑”的六位女中豪杰，其中一位就是前秦皇帝苻登之妻毛皇后。該文作者稱毛皇后被俘后，“姚萇見之不禁大為心動，竟欲納她為后”，毛皇后非但不從，反而大罵“姚萇無道”，姚萇大怒，“喝令手下將毛皇后推出帳外施以裸刑斬首”。歷史上的毛皇后果真受過“裸刑”嗎？筆者通過查閱相關(guān)史籍，發(fā)現(xiàn)這種說法有誤。據(jù)《晉書》記載，“苻登妻毛氏……登為姚萇所襲，營壘既陷，毛氏……眾寡不敵，為萇所執(zhí)。萇欲納之，毛氏罵……姚萇無道……萇怒，殺之。”《資治通鑒》也稱“毛氏……眾寡不敵，為后秦所執(zhí)。萇將納之，毛氏罵且哭……萇殺之。”兩部正史中，均沒有指明毛皇后被殺前被人脫光衣服。顯然，作者是憑空杜撰，近乎意淫。  

那么，中國歷史上有沒有真正遭受“裸刑”的皇后呢？筆者翻遍史籍，在《北史》中找到了僅有的一位，即北齊高洋的皇后李祖娥。

李祖娥，生年不詳，趙郡平棘（今河北趙縣）人，父親李希宗，曾任東魏上黨太守、北齊御史等職。李祖娥具有很高的文化修養(yǎng)，且天生麗質(zhì)，被東魏丞相高歡一眼看中，將她許配給了自己的兒子高洋為妻。李祖娥長得非常漂亮，《北史·北齊書》稱其“容德甚美”；清代鵝湖逸士在《老狐談歷代麗人記》中云“高后李祖娥以秀慧而絕艷……秋波善睞，神光動人”，其美貌“亙古所無，所謂橫絕千古之麗”，并將李祖娥與西施、王昭君、張嫣、張寶珠并稱為中國歷史上真正的“五大美女”。與李祖娥相比，高洋“黑色，大頰兌下，鱗身”（《北史·高洋本紀(jì)》），皮膚黑、五官歪還好說，而他那滿身一碰就掉渣的牛皮癬誰見了都會倒胃口。不過，高洋對李祖娥十分愛重，李祖娥先后為高洋生下了高殷、高紹德兩個兒子。

天保元年（550）五月，高洋滅掉東魏，建立北齊。當(dāng)時，高洋比較寵愛的女人有兩個，一個是發(fā)妻李祖娥，一個是小妾段氏。立誰為皇后？是個問題。高氏皇族是鮮卑化的漢人，高隆之、高德正等宗室以“漢婦人不可為天下母”為由，奏請高洋“宜更擇美配”，懇請“立段昭儀，欲以結(jié)勛貴之援”；而尚書令楊愔則“固請依漢、魏故事，不改元妃”（《北史·后妃傳》）；高洋最后一錘定音，讓李祖娥戴上了鳳冠。按當(dāng)時情況，北齊政權(quán)草創(chuàng)之初，政局還不夠穩(wěn)定，非常需要一股強(qiáng)大的勢力來鞏固皇權(quán)。高洋的小妾段氏（段昭儀）出身鮮卑貴族，父親段榮是高歡的親密戰(zhàn)友，母親是太后婁昭君的親姐姐，哥哥段韶又是平原王、冀州刺史、司空、錄尚書事，段氏本人更是“才色兼美”，和高洋的感情非常好，是做皇后的最佳人選。在這種情形下，高洋堅(jiān)持立漢人李祖娥，應(yīng)該說是很重視結(jié)發(fā)之情的。

高洋是一個非常殘暴的獸性皇帝，特別是晚年酗酒，精神失常，動輒打罵后宮妃嬪，“帝好捶撻嬪御，乃至有殺戮者”，而對李祖娥卻“獨(dú)家禮敬”。如，高洋為了逗李祖娥開心，時常“袒跣奔躍”；甚至“唯與后寢，侍御皆令出外”（《北史·高洋本紀(jì)》），只與李祖娥一人同房。天保十年（559），神智稍清醒一點(diǎn)的高洋突發(fā)奇想，將李祖娥改稱為“可賀敦皇后”。“可賀敦”即“可敦”，是吐谷渾、突厥、回紇等少數(shù)民族對皇后的稱呼。那么，高洋為何要給李祖娥改這么個別扭的名號呢？筆者認(rèn)為主要有兩個原因。其一，高洋有雄才大略的一面，為了統(tǒng)一天下，需要吐谷渾等勢力的支持，將皇后改稱“可賀敦”，可以拉近周邊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與北齊的親近感，是懷柔少數(shù)民族、滿足國家利益的需要；其二，高洋的母親婁太后是鮮卑人，一直李祖娥這個漢人兒媳有抵觸，將李祖娥稱作“可賀敦皇后”，以此來討好鮮卑積習(xí)已深的母親，在一定程度上緩和一下婆媳關(guān)系。

當(dāng)然，這只是筆者千年后的分析，至于當(dāng)年高洋怎么想的，我們不得而知。不過，李祖娥還沒弄清楚“可賀敦皇后”什么意思，高洋就病逝了。高洋死后，高殷即位，李祖娥以生母身份成為皇太后，名號也由“可賀敦皇后”改為“昭信皇后”。雖然貴為皇太后，但上有操縱實(shí)權(quán)的太皇太后婁昭君，下有近乎傀儡的年幼兒子，李祖娥當(dāng)時的處境相當(dāng)尷尬。乾明元年（560）初，輔佐高殷的楊愔、高歸彥、燕子獻(xiàn)等人準(zhǔn)備將婁太后趕到北宮，由李祖娥臨朝聽政。但是，楊愔等人的計(jì)劃還沒有付諸實(shí)施，婁太后便得到了消息。旋即，婁太后命兒子高演、高湛密謀反擊，將楊愔等人擒拿。

權(quán)力之爭，不僅是男人們的事情，女人發(fā)起威來同樣可怕，何況雙方是不同民族、形同陌路的婆媳。掌握主動權(quán)后，婁太后大罵李祖娥：“豈可使我母子受漢老嫗斟酌”（《北史·楊愔傳》），意思是說我們母子豈能受你這個漢族老女人的欺負(fù)，簡直是癡心妄想。李祖娥看到大勢已去，嚇得“拜謝”，此“拜謝”非拜訪感謝，而是叩頭謝罪。接著，婁太后又將高殷臭罵了一頓，高殷不知所措，回復(fù)“但匄兒命，兒自下殿去，此屬任叔父處分”（《資治通鑒》），意思是楊愔等人全由叔父高演處置，只求留下我這條小命，我這就離開殿堂。于是，楊愔等人全部遇害。鏟除異己后，婁太后于同年八月將孫子高殷廢掉，改立兒子高演為皇帝。不久，高殷被高演殺死，時年十七歲。高演是個短命鬼，于太寧元年（561）十一月駕崩，他的弟弟高湛繼承皇位。

高湛是個出了名的色鬼，早就想打嫂子的主意。當(dāng)上皇帝后，高湛便開始對李祖娥進(jìn)行要挾。對此，《北史·后妃傳》稱“武成踐阼，逼后淫亂云：‘若不許我，當(dāng)殺爾兒。’后懼，從之。”為了保全兒子，李祖娥只好屈辱地滿足了高湛的獸欲。不久，李祖娥懷孕了。一個寡婦上了小叔子的床已經(jīng)鬧得滿城風(fēng)雨，如今又懷上孽種，李祖娥羞愧萬分，無地自容。為了避人耳目，李祖娥索性當(dāng)起了“宅女”，更不允許別人進(jìn)入昭信宮。不過，還是走漏了風(fēng)聲。一天，小兒子高紹德來看望母親，被人攔在了門外。高紹德很生氣，便在門外大罵“兒豈不知邪？姊姊腹大，故不見兒”（《北史·后妃傳》），齊俗呼母為姑姑，亦稱姊姊，這里的“姊姊”即母親李祖娥。李祖娥見丑事外泄，且受到親生兒子的嘲諷，于是“大慚，由是生女不舉”，生下的女兒被她親手掐死。

李祖娥沒有想到，她的沖動行為不僅把兒子高紹德送進(jìn)了鬼門關(guān)，而她自己也受到了一次尊嚴(yán)掃地的“裸刑”。發(fā)現(xiàn)女兒被殺，高湛惱羞成怒，出于強(qiáng)烈的報(bào)復(fù)心理，高湛派人將高紹德抓來，操起刀沖著李祖娥惡狠狠地說“爾殺我女，我何不殺爾兒？”接著，一刀要了高紹德的命。親眼目睹兒子被霸占自己的色鬼殘殺，李祖娥“大哭，帝愈怒，裸后亂撾撻之”（《北史·后妃傳》）。在中國歷史上，被人拿家伙狠揍的皇后有之，如高演的元皇后、李治的王皇后；眾目睽睽下被脫光衣服的皇后有之，如趙桓的朱皇后、趙構(gòu)的邢皇后；而被人脫光衣服后狠揍的皇后，除李祖娥外，在正史中再也找不出第二個。肉體的煎熬，精神上的羞辱，讓李祖娥“號天不已”。這種聲嘶力竭的“號天”大哭，既是李祖娥對遭受裸刑的痛苦呻吟，也是她對多舛命運(yùn)的哭訴哀嚎。

李祖娥被打得皮開肉綻，奄奄一息。然而，高湛仍不解恨，派人將其“盛以絹囊，流血淋漉，投諸渠水”。過了許久，李祖娥剛從血水中蘇醒過來，又被人用牛車送到了妙勝寺，“良久乃蘇，犢車載送妙勝尼寺”（《北史·后妃傳》）。從此，李祖娥削發(fā)為尼，在青燈古寺的陪伴下參悟佛法，茍且度日。北齊滅亡時，李祖娥雖身在化外，但仍作為北齊皇族被俘虜?shù)奖敝?，后輾轉(zhuǎn)來到關(guān)中；隋朝建立后，她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老家趙郡。從此以后，李祖娥不知所終，悄然湮沒在歷史長河里。作為一代皇后，作為“五大美女”之一，李祖娥的遭際讓筆者心酸落淚，不由得想起了“紅顏薄命”。“不幸生于季世，又嫁高氏無禮之家，迭遭污辱，幾至玉碎花殘”，鵝湖逸士這番話可以說是對這位薄命女子一生的概括。（劉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