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歷史總是有這樣那樣的誤會。
       如果文天祥生活在一個太平盛世，他或許會成為一代名臣，即便歸隱耕作，也有可能成為一個名聲更大的詩人?？伤陙y世，國破人亡，歷史讓他擔(dān)負(fù)了注定要失敗的責(zé)任。
       八百年后，還有一個瞿秋白。如果不讓瞿秋白從事政治，他注定會成為一個大文學(xué)家，翻譯家，甚至可能還會成為一個篆刻家，或者一代名醫(yī)。可他偏偏成了一個政治家，還犯下了政治錯誤。
       當(dāng)我們把眼光放在文人的生活、精神歷程上觀察，我們看到更多的是文人對出仕的期盼，對政治的熱衷。李白曾寫下“生不愿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的詩句，說是不愿封侯，一識韓荊州的目的不還是“封侯”嗎？柳永也曾去拜見當(dāng)朝權(quán)貴晏殊，晏殊問：“你會干什么呀？”柳永答：“我會填詞。”晏殊說：“我也會填詞，但我填不出你那種淫詞濫調(diào)?！绷罌]招兒了。后來又因?yàn)榛实鄣囊粋€御批而美名曰“奉旨填詞”，這“奉旨填詞”四個字里，你看沒看到一種無奈，一種酸楚，一種自嘲呢？
       文天祥不，文天祥做過大官。但他那官不是經(jīng)營來的，不是祈求來的，而是歷史托付的，時代賦予的。那是一個山河破碎的年代，那是一個哀鴻遍野的年代，那是一個走向沒落的年代，那也是一個血與火的年代。有人在血與火中焚燒成灰，隨風(fēng)吹落；也有人在血與火中痛苦涅槃，直上九霄。文天祥當(dāng)然是后者。
       文天祥是宋理宗寶佑四年的狀元。中國古代詩人墨客甚多，但真正狀元出身的能有幾個？并不是說“狀元”二字能夠代表成就、智慧、道德，恰恰相反，中國偏偏不是狀元的天下，歷史不是狀元的歷史，幾乎所有的狀元都隕落了，單單出來了一個文天祥。
       文天祥二十歲中狀元，二十三歲任寧海軍節(jié)度判官，二十五歲除秘書正字，累遷著作佐郎兼刑部郎官。擺在他面前的是金光大道，可他偏偏對當(dāng)官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有一個字是怎么寫的，那個字就是“人”。就是在他二十五歲，仕途甫露頭的時候，他卻寧肯左遷知府瑞州，也要上疏請斬主張遷都四明以避敵的宦官董宋臣?？晌奶煜榫褪巧谝粋€需要他的時候，旋即，文天祥又一路升遷。三年后遷江西提刑；三十一歲再召除尚右郎官；三十三歲知寧國府；三十四歲召除軍器監(jiān)察院兼學(xué)士院權(quán)直。就是在三十四歲這年，他上書直斥宋度宗重用權(quán)相賈似道，這一次惹火的宋度宗，把文天祥罷官，讓他回江西老家務(wù)農(nóng)去了。賈似道是個什么東西？歷史有記載，賈似道是一個專愛奸淫尼姑的流氓，在他的相府，有專門為尼姑建造的廟院“半閑堂”。當(dāng)然他還是皇帝理宗的小舅子，還是當(dāng)朝宰相。
       但是，我們感謝歷史，是歷史讓文天祥無法埋沒的。公元1275年，元兵渡過長江，直抵臨安，宋恭帝趙顯在最危難的時候想到了文天祥。三十九歲的文天祥變賣了全部家當(dāng)，招兵買馬，奔赴京都，起兵勤王。
       他開始了他一生中最為壯麗的事業(yè)，他譜寫了他一生中最為高亢的篇章，他燃燒了他一生中最為激情的歲月。
       （二）
       文天祥早期，也就是元兵破城、文天祥起兵勤王以前的詩歌并不精彩。他的詩歌是和他的人生一起成長的，他的詩歌和他的戰(zhàn)斗一起燃燒。
       “越王臺下路，搔首嘆萍蹤。城古都招水，山高易得風(fēng)。鼓聲殘雨后，塔影暮林中。一樣連營火，山同河不同?！保ā冻鰪V州第一宿》）當(dāng)文天祥趕到臨安，朝廷百官早就作鳥獸散了。文天祥提出了分兵抗敵鋒的戰(zhàn)術(shù)，卻被朝廷否定，而在他一心準(zhǔn)備抗敵的時候，太皇太后謝氏和宰相陳宜中卻在臨安城上豎起了降旗。文天祥還能怎么辦？“楚月穿春袖，吳霜透曉韉。壯心欲填海，苦膽為憂天。役役慚金注，悠悠嘆瓦全。丈夫竟何事，一日定千年?！保ā陡瓣I》）

 

公元1276年，他奉旨出使元營，本是議和，而他想的是什么？“隔河見胡騎，朝進(jìn)東門營?；驶适钩俭w，詞氣浩縱橫?！保ā冻鍪埂罚┰谠鬆I，他痛斥投降的宋臣和元兵的殘忍，最終被拘了起來。押至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他終于逃脫。在此期間，他一連寫下了十五首《脫京口》：“經(jīng)營十日苦無船，慘慘椎心淚血流。漁夫疑為神物遷，相逢楊子大江頭?！币宦繁疾?，他到了真州（今江蘇儀征），無奈揚(yáng)州主帥李庭芝卻懷疑他投靠了元軍，要真州守將苗再成殺了他。苗再成沒有殺他，卻將他逐出城外。出了真州，出了真州，文天祥還能到哪里？他給我們留下了十三首《出真州》，記述了事情經(jīng)過：“揚(yáng)州昨夜有人來，誤把忠良按劍猜。怪道使君無見解，城門前日不應(yīng)開”，“瓊花堂上意茫然，志士忠臣淚徹泉。賴有使君知義者，人方欲殺我猶憐”，“人人爭勸走淮西，莫犯翁翁按劍疑。我問平山堂下路，忠臣見詘有天知”……   

七月間，他在南劍州建立督府，再次起兵，終于在公元1278年12月在廣東海豐五坡嶺被俘。從海豐到北京，文天祥走了將近一年，就是在這一年，文天祥完成了他人生的絕唱。一路被押，一路詩歌，一路凄楚，一路豪情。 

曉發(fā)高沙臥一航，平沙漠漠水茫茫。 

舟人為指荒煙岸，南北今年幾戰(zhàn)場。 

 ——《發(fā)高沙》 

自海陵來向海安，分明如渡鬼門關(guān)。 

若將九折回車看，倦鳥何年可得還。 

 ——《發(fā)海陵》 

己卯六月初一日，蒼然亭下楚囚立， 

山河顛倒紛雨泣。乙亥七夕此何夕， 

煌煌斗牛劍光濕，戈鋋彗云雷電擊。 

三百馀年火為德，須臾風(fēng)雨天地黑。 

皇網(wǎng)解紐地維折，妾婦偷生自為賊。 

英雄扼腕怒須赤，貫日血忠死窮北。 

首陽風(fēng)流落南國，正氣未亡人未息。 

青原萬丈光赫赫，大江東去日夜白。 

 ——《發(fā)吉州》 

幾日隨風(fēng)北海游，回從揚(yáng)子大江頭。 

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揚(yáng)子江》 

…… 

過零丁洋，更是留下了那首千古絕唱： 

辛苦遭逢起一經(jīng)，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fēng)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過零丁洋》 

人生一世，到底為了什么？人的一生，到底怎樣度過？這個庸俗平凡的問題今天經(jīng)常被我們嘲笑甚至遺忘，然而，面對烈士的鮮血，面對勇士的追問，難道我們真的沒有一點(diǎn)思考？滄海橫流，蕩去的是沙粒，是蒿草；留下的是石頭，一塊塊頂天立地，天地賴以柱其間的石頭。 

（三） 

南宋給我們留下了很多愛國詩詞，另一個著名的詩人是陸游?！疤斓睾涡母F壯志，江湖自古著羈臣”、“千年史冊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丈夫出門無萬里，風(fēng)云之會立可成”、“國仇未報壯士老，匣中寶劍夜有聲”、“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 

我們再讀文天祥的詩： 

第一百六十四： 

吳楚東南坼，風(fēng)云地一隅。 

蹉跎暮容色，不敢恨危途。 

第一百七十： 

天長眺東南，衰謝多酸辛。 

丈夫誓許國，直筆在史臣。 

第一百七十二： 

濟(jì)時肯殺身，慘淡苦土志。 

百年能幾何，終古立忠義。 

第一百七十四： 

仰看八尺軀，不要懸黃金。 

青青歲寒后，乃知君子心。 

第一百八十三： 

名賢慎出處，志士懷感傷。 

猶殘數(shù)行淚，引古惜興亡。 

第一百八十九： 

天地有逆順，惘然難久留。 

當(dāng)歌欲一放，河漢聲西流。 

第一百九十七： 

關(guān)河霜雪清，故人亦流落。 

夷歌奉玉盤，悲君隨燕雀。 

第一百九十一： 

高官何足論，寂寞身后事。 

物理固自然，愿聞第一義。 

讀完文天祥，回頭再讀陸游，我們是不是有一種懸空的感覺？ 

我們不能要求每一個詩人都有同樣的風(fēng)格，不能要求每一個詩人都如文天祥一樣投入到轟轟烈烈的戰(zhàn)斗中去，不能要求每一個詩人都去殺身成仁，但文天祥畢竟走了一條和很多人都不同的道路。這條路通往失敗也通往輝煌，通往死亡也通往不朽。 

今人胡曉明博士在《文化江南札記》中有一段話：“中國詩歌文學(xué)的解悟，從最深的一個意義上講，幾乎相當(dāng)于宗教中的修行的功力，這里頭沒有捷徑可走。我們沒有拿出自家的真生命的時候，一首好詩的生命是不會跟我們相照面的?！苯袢撕芏嗳税盐膶W(xué)和作者分開，這真是千古笑談，一個沒有高貴品質(zhì)的人我們難道還要他能夠?qū)懗龈哔F的作品？茍且偷生奇技淫巧的營生是一時的，只有品德是與人相伴一生的。早在兩千多年前，孟子就發(fā)問：“頌其詩，讀其文，不知其人，可乎？”這問題，還用回答嗎？ 

文天祥不是在用技巧寫詩，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書寫。正如李元洛先生所注解：“文天祥當(dāng)時正掙扎、奮戰(zhàn)在時代的腥風(fēng)血雨之中，這種杰構(gòu)絕不可能產(chǎn)生在與世隔絕的書房，而只能誕生于與世同仇的戰(zhàn)場，絕不可能從平平仄仄的韻書中得到，而只能有熱血與痛淚去書寫，用呼號與吶喊去完成?！?nbsp;

《金陵驛二首》是不是文天祥用血淚書寫的呢？其一：“草合離宮轉(zhuǎn)夕暉，孤云飄泊復(fù)何依？山河風(fēng)景元無異，城郭人民半已非。 滿地蘆花和我老，舊家燕子傍誰飛？ 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dú)w?！备兄x今人陳亮先生，他飽含深情的注解給我們打開了一扇心靈的門：“這是有宋一代最具有血性的聲音！既有夕陽離宮之中屈子哀郢的沉痛，又有孤云荒草之間湘妃灑淚的悲涼。啼鵑啊，你令人想起杜甫詩中的鳳凰、東坡赤壁的孤鶴，甚至雪萊的云雀、濟(jì)慈的夜鶯……不，你就是你，唯一的、不可替代的一片華彩、一種仙樂！歸來吧，你歸來吧！七百多年來，有多少歡擺的樹枝待你棲息，有多少持重的心扉對你敞開?！?nbsp;

文天祥，歸來吧，魂兮歸來！ 

（四） 

忽然有一天，聽說文天祥不再是民族英雄，因?yàn)樯贁?shù)民族早就成了中華民族的一員。甫有耳聞，我無言以對。再一想，早在我少不更事的時候就聽過這聲音呢，真的不是什么新鮮話題。 

關(guān)于英雄的歷史性我不愿在這里絮叨，這是我為了祭奠我心中的英雄用我的心培筑的靈堂，這是我用我的血淚獻(xiàn)給英雄的一柱心香。我只想問：如果有一天，世界一統(tǒng)了（世界一統(tǒng)，這是很多人的夢想啊，地球在他們心中不就是一個村子嗎？簡稱地球村），我們那些抗日英雄是不是也不是民族英雄了？中國的歷史，岳飛不是民族英雄，文天祥不是民族英雄，那還能有誰是民族英雄？我們今天的思想解放真的到了可以誣蔑歷史的地步了嗎？ 

玩弄概念，賣弄學(xué)問，這本來是那些誤國誤民的*佞小人干的營生，岳飛不就是死在“莫須有”的概念之下嗎？英雄已矣，千古之后，怎么還有人不解恨呀？ 

（五） 

在《〈指南錄〉后序》中，文天祥回憶了自己一生的片斷：“嗚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幾矣！抵大酋，當(dāng)死；罵逆賊，當(dāng)死；與貴酋處二十日，爭曲直，屢當(dāng)死；去京口，挾匕首以備不測，幾自刎死；經(jīng)北艦十余里，為巡船所物色，幾從魚腹死；真州逐之城外，幾彷徨死；如揚(yáng)州，過瓜洲楊子橋，竟使遇哨，無不死；揚(yáng)州城下，進(jìn)退不由，貽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圍中，騎數(shù)千過其門，幾落賊手死；賈家莊幾為巡徼所凌迫死；夜趨高郵，迷失道，幾陷死；質(zhì)明，避哨竹林中，邏者數(shù)十騎，幾無所逃死；至高郵，制府檄下，幾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亂尸中，舟與哨相后先，幾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無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與寇往來其間，無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幾以不納死；以小舟涉鯨波，出無可奈何，而死故付之度外矣。嗚呼！死生，晝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惡，層見錯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經(jīng)歷了二十二個死亡的招引，文天祥卻沒有死，其實(shí)，他的一生，他的戰(zhàn)斗，何止二十二次生死抉擇？五坡嶺被俘，文天祥服下了二兩“腦子”，竟然未死，昏迷中被俘；押解北京途中，文天祥絕食八天，竟然未死。也許是上天要留下他吧，留下他做最后的吟詠，給后世留下一道黑暗中的電閃雷鳴。 

 為子死孝，為臣死忠，死又何妨？ 

 自光月中分，士無全節(jié)，君臣義缺，誰負(fù)剛腸？ 

 罵賊睢陽，愛君許遠(yuǎn)，流得聲名萬古香。 

 后來者，無二公之操，百煉之鋼。 

 人生翕欻云亡。好轟轟烈烈做一場。 

 使當(dāng)時賣國，甘心降虜， 受人唾罵，安得流芳？ 

 古廟幽沉，儀容儼雅，枯木寒鴉幾夕陽。 

 郵亭下，有*雄過此，仔細(xì)商量。 

 ——《沁園春·題潮陽張?jiān)S二公廟》 

如果說岳飛的《滿江紅·怒發(fā)沖冠》里有的還是忠誠和壯志，到了文天祥的這首《沁園春·題潮陽張?jiān)S二公廟》就剩下忠誠和悲憤了。文天祥急了，急得這首詩已經(jīng)不是在用筆書寫，我聽見文天祥在大聲地嚷叫：“自光月中分，士無全節(jié)，君臣義缺，誰負(fù)剛腸？”“使當(dāng)時賣國，甘心降虜，受人唾罵，安得流芳？”在生命和聲名之間，文天祥義無反顧地選擇了“留得聲名萬古香”。

“世態(tài)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滄桑更變，有人彈冠新朝，就像一條狗又有了新的主人，開始又一番的搖尾乞憐。文天祥呢？中天皓月，精忠不貳，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潔身自愛，堅(jiān)守節(jié)操。忠誠二字，因有了文天祥的注釋而磅礴浩然。 

其實(shí)，歷史并不是只給了文天祥死的遭逢，歷史還給了他很多生的機(jī)會。且不說如宋朝其它高官一樣席卷金銀財寶而逃，且不說如貪生怕死之輩茍且投降，元世祖對文天祥可謂厚遇。元世祖對文天祥的愛惜即便今天也令我輩感嘆，文天祥大殿怒斥忽必烈，左右都縮頭吐舌，而忽必烈卻不慍不火，并許以丞相位。歷史之中，多少人想祈求尋覓這樣的機(jī)會？而文天祥說：“天祥為宋狀元丞相，豈有事二姓之理？宋室既亡，唯當(dāng)速死，不可久生?！薄八问壹韧觯ó?dāng)速死”，可是，宋室的主子呢？當(dāng)文天祥說這些話的時候，被俘的宋恭帝正在享受逍遙呢。這，就是人和人的差別。 

公元1283年1月9日，文天祥揮筆寫下了“唯有一腔忠烈血，碧空長共暮云愁”的詩句，然后擲筆于地，走向了刑場。 

千年之后，我還能看見那只啼血的杜鵑，在掙扎著向南飛去。 

公元1283年1月9日，元世祖忽必烈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最后他下定決心：赦免文天祥。當(dāng)他的口諭被快馬傳到刑場，文天祥的靈魂已開始向南飛翔了。忽必烈馬上追悔莫及：“文丞相好男子，不肯為吾用，一時輕信人言殺之，誠可惜?！倍嗄旰筮€在感嘆：“是好人也。” 

英雄，英雄就是這樣的一些人，他們滿腹經(jīng)書滿腔熱血劍指連營馬踏沙場卻又佇立寒風(fēng)仰天長喟哀聲動地淚雨傾盆，他們會贏得所有人的敬仰，包括他們的敵人。 

文天祥在燕京被押三年，時間不可謂不長；在一間潮濕的小房里，“單扉低小，白見短窄，污下而幽暗”，“雨潦四集，浮動床幾”，“乍晴暴熱，風(fēng)到四射”，“倉腐寄頓，陳陳逼人”，條件不可謂不劣；文天祥的弟弟文璧投降了元軍，并來勸降，此景不可謂不哀；文天祥的妻女被俘，在元宮作奴，她們都寫信給文天祥求救，此情不可謂不悲；元丞相孛羅審問文天祥，令其下跪，天祥不跪，兵丁用強(qiáng)，文天祥彎腰不屈膝，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此況不可謂不凌；忽必烈親自勸降，并許文天祥以丞相位，此遇不可謂不厚；太皇太后謝氏與宋恭帝趙顯來獄中勸降，此感不可謂不痛；文天祥臨刑前，行刑士兵口呼“丞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歷史還給了他最后生存的機(jī)會，文天祥沒有，文天祥還是沒有動搖。在他的字典里，只有兩個字：忠誠。李元洛先生這樣理解文天詳?shù)闹艺\：“凜然于茍且偷生的可恥，地維賴之以立；了然于人間正道的榮耀，天柱賴之而尊。” 

文天祥忠誠，可他忠于誰呀？忠國？國家已經(jīng)滅亡；忠君？皇上已經(jīng)投降。無國可忠卻還在忠，無君可忠卻還在忠。他忠于的是什么？他忠于的是自己的靈魂、英雄的靈魂、我們這個民族的靈魂，他忠于的是高尚的節(jié)操、堅(jiān)貞的信仰、英雄的情懷、民族的尊嚴(yán)。富貴不淫，貧*不移，威武不屈，如果再加上死亡不懼，英雄啊，英雄的名字就會如日月長天。文天祥在押三年，沒有屈膝，臨刑之時，卻面南而跪，他是在和人間告別，也是在和他的祖國告別。我不知道那時他是否流淚，今天，我愿為這個悲恨的英雄揾一把英雄淚。 

（六） 

最后，只能用他的那首詩才能壓住這篇文章的經(jīng)絡(luò)，也只有這首詩才能壓住我的思緒——《正氣歌》：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皇路當(dāng)清夷，含和吐明庭。 

時窮節(jié)乃見，一一垂丹青： 

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 

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jié)； 

為嚴(yán)將軍頭，為嵇侍中血， 

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 

或?yàn)檫|東帽，清操厲冰雪； 

或?yàn)槌鰩煴恚砩衿鼔蚜摇?nbsp;

或?yàn)槎山?，慷慨吞胡羯?nbsp;

或?yàn)閾糍\笏，逆豎頭破裂。 

是氣所磅礴，凜然萬古存。 

當(dāng)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 

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 

三綱實(shí)系命，道義為之根。 

磋余遘陽九，隸也實(shí)不力。 

楚囚纓其冠，傳車送窮北。 

鼎鑊甘如餡，求之不可得。 

陰房冥鬼火，春院閟天黑。 

牛驥同一皂，雞棲鳳凰食。 

一朝蒙霧露，分作溝中瘠。 

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 

哀哉沮洳場，為我安樂國。 

豈有他謬巧，陰陽不能賊！ 

顧此耿耿在，仰視浮云白。 

悠悠我心憂，蒼天曷有極！ 

哲人日已遠(yuǎn)，典刑在夙昔。 

 風(fēng)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