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文學(xué)家思想家中,司馬遷的經(jīng)歷最為痛苦也最為尷尬。因為幫不得已投降的李陵說了幾句好話,就被漢武帝處以宮刑,在獄中“見獄吏則頭搶地,視徒隸則心惕息”,之所以蒙受奇恥大辱而茍存于世,“身殘?zhí)幏x,動而見尤”,為的是要“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以上皆出自司馬遷《報任安書》)。而生于漢盛世而著漢史的司馬遷,在寫漢高祖劉邦時就更耐人尋味。 我們從《史記》的《高祖本紀(jì)》和《項羽本紀(jì)》可看出,司馬遷對高祖劉邦的人品是頗為輕蔑的。雖然也有寫高祖“隆準(zhǔn)而龍顏,美須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仁而愛人……”之類的“套話”,但也毫不客氣地寫他早年“不事家人生產(chǎn)作業(yè)”、“為泗水亭長,廷中吏無所不狎侮,好酒及色”,乃至喝酒不給錢使得酒家“常折券棄責(zé)”的丑行?;蠲撁撘粋€流氓無賴形象。想想司馬遷身處漢武帝這個盛世而敢挑其圣祖之刺,僅此一點我們就該肅然起敬。不光如此,司馬遷在“實錄”劉邦統(tǒng)一天下的過程中,也毫不客氣地寫出劉邦頗不光彩的尷尬經(jīng)歷,寫出他并不“偉大”的言行。 (彭城之戰(zhàn))楚亦使人追之沛,取漢王家,家皆亡,不與漢王相見。漢王道逢得孝惠、魯元,乃載行。楚騎追漢王,漢王急,推墮孝惠、魯元車下,滕公常下收載之,如是者三。曰:“雖急,不可以驅(qū),奈何棄之!”于是遂得脫。 在危難之中連親生兒女都可以拋棄,這個“受命于天”的開國皇帝,作為父親實在不怎樣!——而豈但如此,在項羽多次挑釁而劉邦始終不肯出戰(zhàn)時,項羽忍無可忍以殺劉父逼迫,劉邦居然說出如此絕情的話—— ……項王患之,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漢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漢王曰:“吾與項羽俱北面受命懷王,曰‘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表椡跖?,欲殺之。項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為天下者不顧家,雖殺之無益,只益禍耳?!表椡鯊闹?。 我們當(dāng)然可以說,劉邦深知項羽陣中有項伯等人,項羽不會輕易殺掉劉太公。也可以說,正因為劉邦如此處變不驚,才足以使他成就開國大業(yè)。但無論怎樣,能夠說出“分我一杯羹”之類的話,劉家皇朝的后人讀之也會感到難堪不已。 我們讀《高祖本紀(jì)》和《項羽本紀(jì)》都很深切地體會到,司馬遷在人品的偏好上,對劉邦是很不齒的,而對項羽則充滿同情(按級別項羽也不配列入“本紀(jì)”)。甚至,司馬遷身上也有強烈的英雄情結(jié)和貴族意識。你看他寫貴族后代的項羽誅殺宋義后迎擊秦聯(lián)軍,寫“破釜沉舟”寫得多么英雄,多么痛快:“項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于是至則圍王離,與秦軍遇,九戰(zhàn),絕其甬道,大破之,殺蘇角,虜王離。涉間不降楚,自燒殺。當(dāng)是時,楚兵冠諸侯。諸侯軍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縱兵。及楚擊秦,諸將皆從壁上觀。楚戰(zhàn)士無不一以當(dāng)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span>這與劉邦逃命的狼狽、對壘的怯懦恰成鮮明的對比。 但司馬遷的偉大在于,他雖然充滿“實錄”時史家的好惡情感,而作為偉大的思想家更能站在歷史的制高點俯瞰這千年巨變,因而能對歷史的興衰成敗作出客觀準(zhǔn)確的評價。雖然情感上他喜歡項羽,在總結(jié)其“何興之暴也”時,也確切地指出:“其時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yè),欲以力征經(jīng)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寐而不自責(zé),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相反,雖然不喜歡劉邦的為人,但卻欣賞他作為帝皇該有的氣度和眼光。特別是寫到劉邦托身后事,可以說司馬遷也很欣賞這個開創(chuàng)了中國輝煌歷史的開君: 高祖擊布時,為流矢所中,行道病。病甚,呂后迎良醫(yī),醫(yī)入見,高祖問醫(yī),醫(yī)曰:“病可治?!膘妒歉咦鎷犃R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遂不使治病,賜金五十斤罷之。已而呂后問:“陛下百歲後,蕭相國即死,令誰代之?”上曰:“曹參可?!眴柶浯?,上曰:“王陵可。然陵少憨,陳平可以助之。陳平智有馀,然難以獨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劉氏者必勃也,可令為太尉。”呂后復(fù)問其次,上曰:“此后亦非而所知也。” 后來的發(fā)展也基本按照劉邦的安排進行。我們不得不佩服劉邦的知人善任。也不得不贊賞司馬遷的偉大胸襟。 人生是難免尷尬的,但偉大的思想家不會因為自身的尷尬和不幸而左右自己該有的是非判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