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馬文章未盡才
——追憶楊憲益先生
□方漢文
楊憲益先生遽歸道山,成為今年學術巨星隕落的又一消息?;貞浧鹕鲜兰o80年代與楊先生的幾天交往,彼情彼景歷歷在目。
在星漢燦爛的當代學者中,楊憲益并非聲名遠播的一位。1982年3月,我在陜西師范大學讀外國文學研究生時,恰逢全國外國文學學會年會在西安丈八溝賓館(即陜西賓館)召開,當時被派到會上服務。當會務組派我去接楊憲益先生時,除了知道他是《紅樓夢》等古典名著的英譯者,主持英文版的《中國文學》雜志之外,對他知之不多。
當年的會議只用大轎車接人,于是一車中接來了幾乎所有的外國文學界名人,大體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曾經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以創(chuàng)作聞名于世者,如詩人與翻譯家馮至、卞之琳,戲劇家李健吾(即劉西渭,兼評論家)等。第二類是解放前從歐美留學歸來的學者,如從德國哥廷根歸來的季羨林、從英國牛津歸來的楊憲益、王佐良等人。但這些人中有的很少開會或是因各種研究不能來開會,如從牛津歸來的錢鍾書、楊絳夫婦等。第三類是80年代初期活躍在外國文學研究界的中年學者,如翻譯了《青年近衛(wèi)軍》的葉水夫、留蘇學者吳元邁、北京外國語學院的劉宗次、北京大學的李明濱等人。也有個別資歷相當深的學者,如大百科全書的負責人姜椿芳等。即使是在這些著名學者中,楊憲益先生仍然彰顯出其率真的個性。
記得第一天開會時,當學會領導講到本次會議是“文革”之后外國文學工作者非常重要的一次聚會時,楊先生突然感慨地說:“其實我不是外國文學工作者,我主要是把中國文學翻譯成外國文學,是個中國文學工作者?!碑敃r我在會上做記錄,馮至先生笑著說:“小方,你沒有見過吧。這就是楊憲益,有什么就說什么?!睍_到中午還未散,楊先生舉起雙手,頭向后一仰說:“你們說吧,‘我要睡覺了’?!边@是曹禺話劇《日出》中陳白露的臺詞,我對楊先生遂生欽佩,知道他博聞強記。說到博洽,學界公推錢鍾書先生,其《管錐編》等巨著旁征博引當然是世所罕見,但是學識淵博還有另一種模式,這就是鉤稽史沉,網(wǎng)羅放佚,或是有翻案文章,發(fā)前人之未發(fā),這種學問的創(chuàng)新性顯得更強。楊憲益其實是后一種博洽的代表人物,他的《零墨新箋》(1947)和《譯余偶拾》(2006)等文史考證著作,發(fā)千古之塵封,探微索幽,實在是人間之一部奇書。
去年,我的《陶泥文明》一書在山東美術出版社付梓,社長劉傳喜先生原是山東畫報出版社社長,我們談到《譯余偶拾》在山東畫報出版社的出版,劉社長為楊先生大作的淵深博大而感動。其中《李白與〈菩薩蠻〉》、《昆侖與摩尼教》、《漢武帝與拂菻》等,都是千古未聞之新穎的文章。聞一多先生逝世時,郭沫若曾經有一句詩評價他:“千古文章未盡才”。在我看來,如果評價楊憲益先生,其文章應當是“班馬文章未盡才”,前半句說他博通經史,后半句是感嘆他的才華未能全部發(fā)揮出來,特別是文史考據(jù)的文章,其驚彩艷艷,世所罕見。前人多用“班馬文章”來比喻文史研究的大學者,用于比擬楊先生是極為恰當?shù)摹H绻f錢鍾書與其父錢基博先生的學問是以“集部”為基礎,引書出自歷代文集者多,那么楊先生的學問則是以“經史”為主線,而重述異聞,引書除了前四史之外,至于梵文、希臘文、亞述學、中亞與西亞的古代文字也時常見。錢鍾書的著作已經被現(xiàn)代人視為畏途,那么楊憲益的書就更是“斑斕古雅”,“世人恨蓬山遠,猶隔蓬山一萬重”。這也可能是楊先生后來不再多作的原因罷。
雖則如此,我們不能不為之扼腕,未盡其才,千古之憾也。古希臘人說:歷史如一條河,輕淺之物浮于上層,厚重之物沒于河底。學術尤其如此,清淺的文字人人皆知,而金石文章大多數(shù)人是不知道的。這并不是楊先生的遺憾,而恰恰是不知道其價值者的不幸。
說到翻譯,楊憲益與錢鍾書還有與眾多翻譯家不同之處:他們兩人都是大學問家并且深通外文,但兩人都是把中國文學翻譯成外文,而兩人都不作通常的翻譯——將外文翻譯成中文。當時錢主持“毛選”的英譯本工作,而楊主持《中國文學》的英譯,我曾經問楊先生關于錢先生的“毛選”英譯與《中國文學》英譯的情況,楊先生簡單地說:“‘毛選’英譯注重語言活潑通俗,而中國古典文學翻譯成英文,則強調典雅華美,兩者各有所長?!?br> 與楊先生開了幾天會,相處熟了,話題就放開了。會議期間到臨潼兵馬俑參觀,博物館門前的小販叫賣手工藝品,楊先生購得一個“五毒馬甲”,這是陜西千陽縣民間的一種刺繡品,上面繡著蛇、蝎、蜘蛛、蟾蜍和壁虎,合稱五毒,一般用大紅布繡,繡線是金黃色的,色澤鮮艷,據(jù)說是起到以毒攻毒的作用,可以驅邪避害。我問楊先生為什么要買這個?他說:“我太太喜歡,這是給她的禮物?!边@是楊先生為戴乃迭先生所帶的東西。我開玩笑地問:“聽說當年在劍橋是戴先生看上您的?”他哈哈大笑說:“那是人家傳的,實際上是一句笑話:女同學之間開玩笑,問戴乃迭要找什么樣的夫君,戴乃迭說像楊憲益那樣的就可以。這話傳到楊先生耳中,當然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立即登門求婚,成了一段佳話?!笨此Φ媚菢娱_心,我不由暗暗稱奇,希臘人說性格即命運,只有楊先生這樣的性格才有這樣美好的人生。
這件繡品要價30元,當時是高價,大多數(shù)購買者是外國游客,楊先生皮膚白皙,氣度不凡,賣繡品的農婦悄悄問我:“他是不是外國人?”我搖搖頭。她又問:“那他為什么買這么貴的東西?”我只好告訴她:“他的太太是外國人?!鞭r婦目瞪口呆?,F(xiàn)在想起來,說這話殊為不妥,戴先生與楊先生一起為中國文化貢獻了一生,只能在此向天堂里的二位先生道歉了。
楊先生還買了幾塊烤紅苕,他說這個在北京叫烤白薯,陜西的比起北京的還要香,也要帶回去一些。
楊先生供職的單位是北京外文出版社,在百萬莊附近。認識楊先生的幾年后我到北師大讀博士,其間有一次師大外語系的朋友拜訪楊先生,我托人捎去了一本自己的新書,朋友回來后說,楊先生歡迎我去聊天。后來因為出國,在北京只是來回經過,也無暇拜訪楊先生,不勝歉意。
有幸聽過楊先生講英語,給我極深印象。有一次與王佐良先生共同登山,談起了英語發(fā)音。久聞王先生是純正的“牛津腔”,于是在山路上要求王先生講一段。王先生朗誦了英國詩人羅伯特·彭斯的名作《高原的瑪麗》,珠圓玉潤,余音繞梁,三日不絕矣。據(jù)王先生說:“楊憲益才是真正的‘牛津腔’,那是無人能及的。”
如庾信《哀江南賦》曰:“楚歌非取樂之方,魯酒無忘憂之用”,聊以記言,不為??嘀o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