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氏家宅馬力

吳音漢韻 2010-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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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氏家宅

蔡氏家宅

——泉州游述之一

閩南建筑留給我的印象，是在它的屋脊上。兩端燕尾似的要飛到天上去，很夸張，很恣肆，勢沉的平宅添了遠翔的健翅。記起舊書里用過的“飛甍”一詞，所感到的，正是一種浪漫之氣。
南安官橋，是泉州西南數(shù)里的一個老鎮(zhèn)，在建筑上傾盡心力的蔡氏古民居也就在這里。雖靠了一個“古”字，東西卻還是近世的。
中國歷史上的建筑，是分成皇家與民間兩種的。帝王的殿堂在雄麗之外又要點綴泉石，以求城市山林之致。鄉(xiāng)民的宅院，實用便好，裝飾雖也有些，一眼望去總還是清素的。人到皖南，不免夸贊那里的房舍好。白墻黑檐和風(fēng)景一配，很入畫。只是高厚的墻身把天上的光線擋在外面，廳堂幽暗潮濕，住起來，到不見得舒服。照我看，徽派村屋的美，是叫明秀的山水襯出來的。閩南人造屋，用的是繡花的心。磚、石、木都賦了靈性，窗欞欄桿、門楣隔扇，也雕花鐫葉，也刻人繪神，用色卻比徽幫大膽。蔡氏宅屋，四面墻都是紅的！鱗片般密布的黑筒瓦頂也壓不住它。只有皇宮和梵剎才敢用這樣的顏色。色彩在注視中一點點顯示出風(fēng)格的單純，掩去細部的繁飾——那些帶著南亞風(fēng)格的神獸和中國仕女與梅花配在一處，又有魚尾獅磁粘泥塑、各色拼花在紅墻上弄姿，并且歇山屋頂?shù)氖[頭形山花、讀書樓的藍釉式欄桿、山墻門廊的水浪奇石、柱礎(chǔ)地袱的梵界連珠，又有我在北方所未曾領(lǐng)略的好——刻意的東西藏而若無了。秦宮漢苑原本是渾樸的。我還記得從前在長安城里聽來的“淡掃娥眉”這句形容。彼時的木石之筑早湮，我對于古建的印象，是從汴梁金碧的龍亭上來，雖是清代的復(fù)建，卻也依照宋人法式吧。又從北京紫禁城巍峻的樓殿看出明朝皇宮的氣象。中國官式建筑上的極簡主義，自宋以降，讓位于繁麗的時尚。秦漢之制一變，創(chuàng)新自此改變了傳統(tǒng)。我的趣味卻還在秦磚漢瓦間。表面的闊大雄麗只有對視覺的瞬間震撼，難抵對心靈的長久感動。省凈是一種境界，我戀醉于它，如一首精致的元人小令，剛上口，便化入心。
莊重的紅色在深藍的大海邊，看不出時間經(jīng)過的痕跡，卻格外有震撼的力量在。海天蒼莽，能夠勝出的，是閑定的氣度。我是把這座老宅擬人了。始覺迎面的風(fēng)，從晚清吹來。那正是海禁初開，容閎、林鍼、斌椿、張德彝、王韜一般人物邁腳走世界的年代！我無妨學(xué)著強于論理、弱于抒情的新散文家的腔調(diào)，在這里也矯情一句——這滿墻的火紅，點燃我的眼睛，又焚化靈魂。
此前的一日，我去洛陽橋，在它的近處，過蔡襄祠。蔡君謨曾任泉州郡守。不同代的人，姓都落到“蔡”這個字上，我也就把蔡資深和他連在一處去想了。或非全無根據(jù)。蔡室有聯(lián)，曰：“漢中郎桐琴遺業(yè)，宋學(xué)士荔譜傳芳。”世澤流徽，蔡宅之人是將東漢蔡邕、北宋蔡襄引為遠祖了。“熹平石經(jīng)”、《謝賜御書詩表》書跡于此雖未得見識，然資深老宅卻實在存下幾幅好書法，門額、廊柱、隔扇上都有布置。斜光入朱戶，照著秀整的字跡。我讀了一些，故主用心也大可揣摩。漢唐宋三朝的家訓(xùn)各有一些，不離忠恕親睦、修齊治平的道理。筆墨仍是滋潤的。在一間屋里，有碑仆地，是方正的楷書：“坡老失之濃，米老失之放，君謨留墨妙，北宋應(yīng)推第一家。”這是一副對子的下聯(lián)，上聯(lián)應(yīng)是：“獨行不愧影，獨寢不愧衿，道學(xué)溯淵源，西山相傳唯十字。”卻沒有看見碑。字近樸拙溫淳的顏體，同蔡君謨大約一路。這樣一想，就更覺得過蔡襄祠而不入的可惜。祠中《萬安橋記》碑，又少一人來賞。風(fēng)流不能過眼，其憾何日可補呢？
中國的實業(yè)家，致富，必要在桑梓之地造屋，用錢財壘砌物質(zhì)的基石。還鄉(xiāng)，才有顏面。把財產(chǎn)的根深扎入土，在歸宿中尋求永久的依托，實是表現(xiàn)著對于田野的依賴和情感的扭結(jié)。此種風(fēng)氣，經(jīng)了徽商、晉商的導(dǎo)揚，遍及南北田畝。房舍超出了居住的意義，而有了炫耀財富的性質(zhì)。雕鑿的技藝皆用來裝飾家族的榮譽。晉中多座城堡似的大院，高門厚垣，以封閉的姿態(tài)，阻斷一切通往外界的鮮活的聲息。府院深深，幽憩著一個個自足的靈魂。遲暮的主人，也無奔行莽野的精力，也無出洋蹈海的勇毅，只得收攏心情，衰老的目光掃視著青壁上細膩的刻繪，廊柱間繁復(fù)的裝飾，池塘邊紅綠的花草，在珠翠的殿堂里，他專意欣賞用血汗?jié)补嗟呢敳āＡ囊晕壳榈?，是身心可感的富貴氣。記憶向昨天延伸，思想的音符在時間的譜線上彈躍。歲月的風(fēng)拂過枯筋似的葉脈，擠榨最后一點可憐的水分，葉子的邊緣火燎般地蜷曲，枯皺，幻感中，仿佛看到構(gòu)成自己肉身的漸漸干癟的細胞。生命的花枝萎黃了，不禁一聲嘆息。樓臺亭榭，表現(xiàn)的不是智性的靈光，反像從高傲的眼光中散射出的富貴氣。抽取了精神的木石之筑，成了生命終結(jié)處一個無奈的句號，雖然他期待涌浪一樣的人生跌宕再次出現(xiàn)，把衰弱的浮軀帶向命運的高潮。
閩南語中，是把房屋叫做“厝”的。厝這個字，北方人不常用。蔡氏老宅，一大片厝，很密集，中間辟設(shè)防火通道。一塊塊青色條石規(guī)則地鋪開，區(qū)隔出厝之間的界限，無形中剪裁著宅院的格局，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