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創(chuàng)傷 與高適、杜甫告別之后,李白奔赴齊州臨淄郡(今山東濟南),請紫極宮道士高如貴為他授道,又請安陵(今河北景縣附近)道士蓋寰為他書寫真,李白從此成為一名正式的道士。所謂道就是道士的憑證,擁有道就意味著成為有“文憑”的正式道士。李白離開長安之后,雖然東游梁宋,與杜甫、高適漫游歡歌,但其直接的目的還是要去齊州接受高如貴的道,要去獲得道士“文憑”,這也是他離開長安后第一個確定的目標(biāo)。他在《奉贈高尊師如貴道士傳道畢歸北?!芬辉娭袑懙溃?/p> 道隱不可見,靈書藏洞天。 吾師四萬劫,歷世遞相傳。 別杖留青竹,行歌躡紫煙。 離心無遠近,長在玉京懸。 李白離開長安,經(jīng)歷了政治上的一次失敗,就想在疏狂的生活中,在道教當(dāng)中尋找一線安慰。這一時期的李白,思想上有及時行樂的一面,有求仙訪道的一面,有裘馬輕狂的一面,有企圖歸隱的一面,還有不肯服輸,希望在政治上東山再起的一面。他是要通過裘馬輕狂的漫游生活來麻痹自己,為自己尋求一個政治以外新的精神支點,接受道就是這個新支點之一。這一時期,他的思想當(dāng)中,道教、儒家、任俠、縱橫家的成分多少都有一些,呈現(xiàn)出混雜多元的思想狀態(tài)。換言之,李白的身份由廟堂而江湖,這種轉(zhuǎn)變使他的精神活動更趨于多元、豐富。長安政治失意對李白而言當(dāng)然是一種巨大的遺憾,但對于他的思想、詩歌創(chuàng)作而言卻反而是一次難得的鍛造、成熟機遇。 既然在齊州已經(jīng)成為正式的道士,那當(dāng)然少不了作一次真正的游仙之旅。李白準(zhǔn)備南下吳越,遍游浙東名山,于是有了著名的《夢游天姥吟留別》一詩。在這首詩當(dāng)中,他夢想著漫游吳越的仙境: ??驼勫蓿瑹煗⒚P烹y求。越人語天姥,云霞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巖萬轉(zhuǎn)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fēng)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⒐纳恹[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動,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這是一首留別東魯朋友的詩,是一首遨游東南的寄夢詩,也是一首典型的游仙詩。它如此真實地反映了李白當(dāng)時的思想情感。詩中有名山、有白鹿、有仙人,詩人希望通過仙境來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他描繪了天姥山的奇景,贊美了仙界的光明,展現(xiàn)出一個五彩繽紛的神仙世界。詩人抒寫大夢方醒之時人生如夢的感慨,抒寫漫游天地的自由境界。整首詩感慨深沉激烈,內(nèi)容豐富曲折,形象輝煌流麗,形式自由解放,表現(xiàn)了李白詩歌雄奇、奔放、壯麗的藝術(shù)特色,別有一種英豪之氣流貫其間,展現(xiàn)了盛唐的時代精神。李白的思想是矛盾的,他想為國效命卻不得其門而入,他想擺脫功名仕途卻無法真正忘懷,盡管他拼命地要在夢游天姥的這一場大夢里面沉醉自己,然而睡夢也總有驚醒的時刻,夢醒時分的詩人止不住大喝一聲:“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長安的政治悲劇是如此之深地傷害了浪漫詩人的心靈世界!我們讀李白的詩,感覺痛快淋漓,洗盡愁怨,但對李白自己來說,寫這些詩的時候又是多么的痛苦! 牢騷不斷的江南之旅(1) 李白當(dāng)然不會只在夢里游江南,天寶六載前后,他一路南下,暢游揚州、金陵、丹陽、吳郡、會稽,所到之處留下了不少膾炙人口的詩篇。如《登金陵鳳凰臺》: 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全詩懷古傷今,字里行間流露出對長安的無比眷戀。詩人感慨鳳去臺空,江水自流,感慨東吳、東晉風(fēng)流人物終成古丘,感慨金陵古都優(yōu)美壯麗的景色,透露出壯志難酬的苦悶情懷。整首詩起落自如,收放有致,工麗之中別有一種英爽之氣。 在《登金陵冶城西北謝安墩》一詩中,李白抒發(fā)了對時局安危的憂慮: 晉室昔橫潰,永嘉遂南奔。 沙塵何茫茫,龍虎斗朝昏。 胡馬風(fēng)漢草,天驕蹙中原。 哲匠感頹運,云鵬忽飛翻。 …… 想像東山姿,緬懷右軍言。 可見李白在漫游中一刻也沒有忘記對唐王朝的關(guān)懷。他是苦悶的,卻依然關(guān)心著國家,他不管怎樣解脫自己,就是不能忘懷國計民生,就是不能忘卻自己的政治追求,始終懷著一顆憂國憂民之心。而當(dāng)這種憂國憂民之心不能通過自己的作為得以疏解時,他懷才不遇的苦悶就更為濃烈,這些都化作對社會昏暗政治的揭露,對奸人當(dāng)?shù)赖臉O度憤慨: 魚目亦笑我,請與明月同。 驊騮拳不能食,蹇驢得志鳴春風(fēng)。 …… 曾參豈是殺人者,讒言三及慈母驚。 …… 一生傲岸苦不諧,恩疏媒勞志多乖。 嚴(yán)陵高揖漢天子,何必長劍拄頤事玉階。 達亦不足貴,窮亦不足悲。 (《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 斗雞者獲得皇帝的寵信,殺人者成為君王的將軍,真正的志士才子卻不為世所用。最可恨的是,得志小人嘲笑才高志雄的詩人,駿逸的良馬被壓抑不能前行,跛腳的驢子卻春風(fēng)得意。這種顛倒黑白的現(xiàn)實令詩人悲憤難當(dāng)。詩人不得不從先賢的身上尋找精神支柱——即便如孔子這樣的圣人也曾遭受理想的挫折,自己的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詩人自比嚴(yán)陵、韓信,進一步申明自己傲岸不屈的高潔人格和豁達氣度?!斑_亦不足貴,窮亦不足悲”,這正是李白參透世事之后磊落胸懷的展現(xiàn)。 天寶九載,李白從金陵奔赴潯陽(今江西九江),又從潯陽北上經(jīng)過唐州方城縣(今河南方城縣),去造訪隱居石門山(今河南南陽一帶)的老朋友元丹丘。他希望通過求仙訪道獲得心靈暫時的休憩,這一時期他留下了不少求仙詩: 丹丘遙相呼,顧我忽而哂。 遂造窮谷間,始知靜者閑。 (《尋高鳳石門山中元丹丘》) 松風(fēng)清瑤瑟,溪月湛芳樽。 安居偶佳賞,丹心期此論。 (《聞丹丘子于城北山營石門幽居中有高鳳遺跡仆離群 遠懷亦有棲遁之志因敘舊以寄之》) 然而,游仙訪道終究無法使李白擺脫內(nèi)心深層的痛苦。 終于,李白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要北游幽燕,入幕邊軍,建功立業(yè),實現(xiàn)政治抱負!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呢?算起來,從天寶三年到天寶十一年,李白的游歷蹤跡所至遍及今河南、山東、安徽、江蘇、浙江等地,他一方面想借助游賞山水、棲身宗教來解脫內(nèi)心的痛苦,另一方面也是想再次尋找可能的政治機遇。但是根據(jù)當(dāng)時的朝政局勢,他想再次進入長安直接覲見玄宗的可能性很小,所以想到邊塞從軍也許不失為一條入仕捷徑。這其實也是盛唐許多文人謀求仕途、實現(xiàn)政治理想的一個重要途徑。李白于是在天寶十一年前后行經(jīng)邯鄲、清漳、臨等地,尋求入幕的機會。然而幽州的情形令他大吃一驚,身兼平盧、范陽。河?xùn)|三地節(jié)度使的安祿山此時正在秣馬厲兵,圖謀造反,其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幽州早已成為虎狼嘯聚的險境。李白不得不離開幽州,南返魏州。他后來在《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一詩中追憶當(dāng)時的情形: 牢騷不斷的江南之旅(2) 十月到幽州,戈若羅星。 君王棄北海,掃地借長鯨。 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傾。 心知不得語,卻欲棲蓬瀛。 彎弧懼天狼,挾矢不敢張。 攬?zhí)辄S金臺,呼天哭昭王。 無人貴駿骨,綠耳空騰驤。 樂毅倘再生,于今亦奔亡。 我眼看安祿山將要謀反,卻苦于沒有進諫圣上的機會,只好趁著大亂未至早早隱居起來。我的內(nèi)心多么悲憤,卻敢怒不敢言!遙想燕昭王重用賢臣良將,現(xiàn)在我這樣的千里馬卻無人顧念,空自騰躍,即便是樂毅再生,也會奔亡而去啊。 天寶十二年(公元753年),李白離開魏州,南返宋州(今河南商丘)、曹南(今河南定陶),一路南下安徽宣城,游歷敬亭山、宛溪。此間曾與他的族叔、校書郎李云登宣城謝樓作歌,寫下了著名的《宣州謝樓餞別校書叔云》: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fēng)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 詩歌的開首讓我們想起李白的另兩句詩:“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還。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倍荚诟锌畷r光如流水,人生如朝露。但是對年過半百的李白來說,“棄我去者”的絕對不僅僅是時光,煩擾詩人的也絕不僅僅是人生的短暫。對李白而言,這兩句詩既有對時光流逝的感慨,更有著對往日蹉跎與輝煌人生的無限追念。 今日的李白為何煩憂多多?通過前面的敘述,我們知道,從天寶三年離開長安后,李白漫游黃河上下,大江南北,一直在尋求新的政治機遇,然而卻一直沒有恰當(dāng)?shù)臋C會。當(dāng)他北游邯鄲、幽州,想要在邊關(guān)建功立業(yè)時,卻察覺到安祿山的謀反動向。所以此時李白的煩憂,并不僅僅是個人得失的煩憂,更是對國家將遭涂炭、百姓將遭禍患的煩憂,是明知國家危在旦夕卻無所作為的煩憂,是對普天之下豪杰之士報國無門的巨大煩憂。這個“昨日不可留”和“今日多煩憂”代表了盛唐由盛而衰之際,知識分子普遍的吶喊與呼喚,具有深刻的時代意義。 現(xiàn)實既然有如此之多的煩惱與憂愁,還不如在這天高氣爽的秋天,乘著萬里長風(fēng),望著遠飛的大雁,在高樓上暢暢快快地喝個痛快吧!詩人想要借助酒的力量使自己從那激憤難耐的心緒中擺脫出來。酒會使李白沉醉麻痹,暫且忘卻煩惱與憂愁,酒也會使他重新燃燒起生活的熱情,對未來充滿信心。此處所謂酣高樓,就是要借助酒興,開始將全詩的情緒由無限的消沉、煩憂轉(zhuǎn)向無比的高昂、自信。 李白一生,最自信的就是文章事業(yè)。他自詡寫詩“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嘯傲凌滄?!?,寫文章“日試萬言,倚馬可待”。“蓬萊”兩句詩其實就是這種自信的充分表現(xiàn)。有人認為,“蓬萊”是以道家藏書之蓬萊山比喻漢代國家圖書館東觀,“蓬萊文章”就是指漢代散文;有人則認為“蓬萊”比喻李云所擔(dān)任的秘書省校書郎職務(wù),“蓬萊文章”是借指李云所寫的詩文。“建安骨”則是指漢魏時期“建安文學(xué)”的剛健風(fēng)骨。“小謝”指南朝著名詩人謝,他曾在宣州擔(dān)任太守,修筑起這座謝樓。這兩句詩的表層意思是說詩人與李云一同吟唱著漢魏以來的優(yōu)秀詩文,品味謝的優(yōu)美詩篇;深層意思則是以漢魏詩文和謝詩歌自比。 詩寫到此時,詩人的興致與自信達到了最高潮。他說:“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他不愧是一位“詩仙”,竟要和朋友一起飛上那九重青天,將皎潔的明月攬入懷中。這里的月并不是實際的景觀,而是作者心中的明月,是詩人的天真爛漫之語,是典型的李白式的詩歌語言。 然而,“詩仙”的情思雖然可以飛到明月的身邊,但畢竟不是仙,酒醒之后畢竟還要生活在現(xiàn)實當(dāng)中,畢竟還要面對昨日的種種失落,今日的種種煩憂。但浪漫的詩人并不甘于在污濁的現(xiàn)實中沉淪、頹廢,他要用三尺寶刀砍斷如滾滾長江水的滿懷愁緒,要再次借助美酒永遠消除內(nèi)心的憂愁。這兩句詩之所以能流傳千古,傳誦人口,就在于它典型地刻畫出詩人那種絕不屈服于環(huán)境的壓制,竭力要擺脫人生痛苦的雄放氣概,后世有多少備受壓抑的能人志士都曾借助這樣的詩篇宣泄內(nèi)心的不平。從詩歌的結(jié)構(gòu)上來說,也完成了由豪壯的高潮向消沉低潮的過渡。 牢騷不斷的江南之旅(3) 李白揚言從此將不再混跡于令人傷心的是是非非之地,而將駕一葉扁舟,披散長發(fā),像春秋越國的大功臣范蠡那樣,侍君之功成之后便隱居身退。但是我們知道,李白并沒有侍君之功成,他恰恰是侍君之功不成卻要散發(fā),要弄扁舟,這是為什么?其實,唐代知識分子隱逸生活的目的就是為了博取更高的清譽,更廣泛的聲譽,以便引起當(dāng)朝者的注意,走所謂的“終南捷徑”。而唐代統(tǒng)治階層之所以廣詔隱士,無非想說明,連不問時世的隱士都應(yīng)詔出山,豈不說明自己的朝政真是天下歸心嗎? 所以,李白功業(yè)未成卻要散發(fā)弄扁舟的含義主要有二。首先,這是一種不滿現(xiàn)存秩序的牢騷之語,那就是:既然當(dāng)朝者天下無道,我也不愿意仰人鼻息,受人桎梏,不如去自由世界里無拘無束地瀟灑一生。其次,這也是一種暗示,那就是:如果當(dāng)朝者果真要使天下歸心,就應(yīng)該將隱于山林的賢能之士詔回朝廷,為國家效力。所以這個結(jié)尾的實質(zhì)并不消沉,在狂傲狂放的姿態(tài)下面隱藏的依然是積極的入世精神。而這,正是盛唐時代文化的精神,也是盛唐知識分子典型的性格特征,李白是他們當(dāng)中最杰出的代表人物,他的詩是對這種時代性格最典型的反映。事實證實了我們的判斷分析,這首詩寫完后不到兩年,“安史之亂”爆發(fā),詩人參加了朝廷平叛的軍隊,從此走上了艱難的精忠報國之路。 縱觀全詩,大開大合,大起大落,縱橫捭闔,氣象萬千,在波瀾壯闊的詩篇中展現(xiàn)出一個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的精神風(fēng)采與藝術(shù)個性,展現(xiàn)出盛唐知識分子在唐王朝由盛轉(zhuǎn)衰之際所特有的心路歷程,不愧是流傳千古的偉大絕唱。 奔亡道中的憂國之思(1) 天寶十四載十一月丙寅(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fā)。“安史之亂”的發(fā)起者安祿山,出身于營州柳城,即現(xiàn)在遼寧朝陽。他因平定契丹,得到唐玄宗的賞識,先后出任平盧、范陽、河?xùn)|三鎮(zhèn)節(jié)度使。安祿山的同伙史思明本是胡人出身,后因到長安奏事,博得了唐玄宗的歡心,被賜名思明,官至平盧兵馬使。安祿山野心極大,他多次來到長安覲見玄宗,通過種種手段贏得玄宗的信任,并在長安、宮廷中安插耳目,對日益腐敗的朝政真相了如指掌,逐漸生發(fā)起兵滅唐的謀反之心。經(jīng)過長達十年秘密的準(zhǔn)備,安祿山認為已具備了滅唐的力量。天寶十四年冬,安祿山聲稱奉密旨討伐奸臣楊國忠,起兵范陽,率平盧、范陽、河?xùn)|三鎮(zhèn)軍隊十五萬人,南下直取洛陽、長安。唐玄宗沒有想到安祿山會叛亂,軍事上毫無準(zhǔn)備,當(dāng)叛亂的戰(zhàn)鼓震動大明宮的時候,他才匆忙布置防御。一時間大唐王朝狼煙四起,戰(zhàn)火彌漫,百姓逃亡,生靈涂炭。 此時,懷有安邦治國之志的李白希望自己能向皇帝獻上滅胡之計,拯救危亡的局面,于是攜妻子宗氏奔赴長安。同時派門人武諤奔赴東魯照顧自己的子女。在北行的途中,他寫下《奔亡道中五首》,記錄了人們在戰(zhàn)爭中流離失所、背井離鄉(xiāng)的哀痛及自身的處境: 蘇武天山上,田橫海島邊。 萬重關(guān)塞斷,何日是歸年。 (其一) 亭伯去安在,李陵降未歸。 愁容變海色,短服改胡衣。 (其二) 談笑三軍卻,交游七貴疏。 仍留一只箭,未射魯連書。 (其三) 函谷如玉關(guān),幾時可生還。 洛陽為易水,嵩岳是燕山。 俗變羌胡語,人多沙塞顏。 申包惟慟哭,七日鬢毛斑。 (其四) 淼淼望湖水,青青蘆葉齊。 歸心落何處,日沒大江西。 歇馬傍春草,欲行遠道迷。 誰忍子規(guī)鳥,連聲向我啼。 (其五) 這五首詩是我們研究“安史之亂”爆發(fā)前后李白行蹤最重要的材料之一,通過研究他的行蹤,我們對李白參加永王李軍隊的緣由就會有一個更加全面的了解。在這些詩中,李白先后引用涉及蘇武、田橫、崔、李陵、魯仲連等很多歷史人物的典故,訴說自己所看到的一幕幕戰(zhàn)爭場景,表達了自己遭逢國家變亂之時的思想情感。 當(dāng)時,唐朝的守城將士戰(zhàn)死的戰(zhàn)死,投降的投降,李白像當(dāng)年被困匈奴的蘇武、被困海島的田橫,也被困在淪陷區(qū)內(nèi)。他與妻子不得不換上胡人的衣裝,趁著茫茫的月色,冒著生命危險奔赴長安,顯然,他奔走的方向與眾多逃亡人的方向恰恰相反。自己所面臨的情勢雖然萬分危急,但李白依然希望自己能夠盡快到達長安,覲見玄宗,獻上自己的滅敵大計。戰(zhàn)國時燕將據(jù)守齊國聊城,齊國攻克不下,齊人魯仲連射一箭書信入聊城,燕將見信之后自殺,聊城不攻自破。李白將自己比做魯仲連,認為自己尚有救國良策,希望能夠為玄宗所用。但是,還沒等李白到達長安,戰(zhàn)爭形勢已經(jīng)發(fā)生了急劇的轉(zhuǎn)變。從《奔亡道中五首》(其四)來看,李白的立足點在函谷關(guān)內(nèi)(西),詩的意思是,函谷關(guān)以東的地區(qū)都被安史亂軍占領(lǐng),所以洛陽之水、嵩山如同邊疆的易水、燕山。自己本想效法申包胥痛哭秦庭,勸說玄宗抗擊叛軍,可是現(xiàn)在函谷關(guān)以東盡為敵軍所得,形勢萬分危急。李白不得不從華山經(jīng)商洛大道轉(zhuǎn)道江南,又經(jīng)溧陽、杭州、金陵,隱居廬山屏風(fēng)疊,靜觀形勢的變化。 在逃亡過程中,李白還寫下《經(jīng)亂后將避地剡中留贈崔宣城》、《猛虎行》、《扶風(fēng)豪士歌》等詩歌,記錄了戰(zhàn)爭給國家人民帶來的巨大災(zāi)難: 中原走豺虎,烈火焚宗廟。 太白晝經(jīng)天,頹陽掩馀照。 王城皆蕩覆,世路成奔峭。 四海望長安,顰眉寡西笑。 奔亡道中的憂國之思(2) 蒼生疑落葉,白骨空相吊。 連兵似雪山,破敵誰能料。 (《經(jīng)亂后將避地剡中留贈崔宣城》) 戰(zhàn)端起始之時,安史叛軍鐵蹄橫掃中原,國土淪喪,將士捐軀。這首詩表現(xiàn)了民眾在大難來臨之時混亂甚至于絕望的心理。詩中呈現(xiàn)的不再是浪漫主義的濃墨重彩,而是嚴(yán)峻的現(xiàn)實主義的慘淡顏色;融入畫面的也不僅是詩人懷才不遇的郁悶,而是廣大下層民眾盼望早日平定叛亂、返回家園的共同思想感情。李白此時的筆觸已經(jīng)完全脫離了個人的感傷憂憤,而伸向廣闊的現(xiàn)實世界,集中反映國家和人民的苦難。這樣的詩作,就其現(xiàn)實意義而言,可比肩于杜甫的“三吏”、“三別”。 李白一方面描繪戰(zhàn)爭帶給國家民眾的深重災(zāi)難,另一方面也表現(xiàn)出對國家前途的擔(dān)憂,對人生的迷茫。他從過去“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滿懷激情逐漸轉(zhuǎn)向懷才不遇的悲嘆、深沉哀婉的思考: 朝作猛虎行,暮作猛虎吟。 腸斷非關(guān)隴頭水,淚下不為雍門琴。 旌旗繽紛兩河道,戰(zhàn)鼓驚山欲顛倒。 秦人半作燕地囚,胡馬翻銜洛陽草。 一輸一失關(guān)下兵,朝降夕叛幽薊城。 巨鰲未斬海水動,魚龍奔走安得寧。 頗似楚漢時,翻覆無定止, 朝過博浪沙,暮入淮陰市。 張良未遇韓信貧,劉項存亡在兩臣。 暫到下邳受兵略,來投漂母作主人。 賢哲棲棲古如此,今時亦棄青云士。 有策不敢犯龍鱗,竄身南國避胡塵。 寶書玉劍掛高閣,金鞍駿馬散故人。 昨日方為宣城客,掣鈴交通二千石。 有時六博快壯心,繞床三匝呼一擲。 楚人每道張旭奇,心藏風(fēng)云世莫知。 三吳邦伯皆顧盼,四海雄俠兩追隨。 蕭曹曾作沛中吏,攀龍附鳳當(dāng)有時。 溧陽酒樓三月春,楊花茫茫愁殺人。 胡雛綠眼吹玉笛,吳歌白飛梁塵。 丈夫相見且為樂,槌牛撾鼓會眾賓。 我從此去釣東海,得魚笑寄情相親。 (《猛虎行》) 唐肅宗至德元載(公元756年)春,李白因避“安史之亂”,離開宣城奔赴剡中,途遇書法家張旭于溧陽,因作此詩。這首詩先寫亂軍攻陷洛陽,國家多難、生靈涂炭的慘景;接著借張良、韓信故事,抒發(fā)自己身遭亂世,卻不能為君主所用,只能南竄避難的感慨;末兩句說他要學(xué)《莊子》中的任公子用粗繩裝上大鉤,以五十頭牛作為誘餌在東海釣大魚,意指要做一番大事業(yè)。詩中的主人公為國家的殘破、為人民的苦難、為自己報國無門而慷慨悲歌,毫不掩飾地將一顆久經(jīng)壓抑的赤子之心呈現(xiàn)給我們。 詩中不僅有感性的抒情,也有對戰(zhàn)局理性的分析。詩人指責(zé)玄宗臨陣棄將怒殺高仙芝,一味聽從楊國忠的錯誤意見,迫使哥舒翰貿(mào)然出關(guān)作戰(zhàn),導(dǎo)致潼關(guān)失守,戰(zhàn)爭形勢急轉(zhuǎn)直下趨于惡化。李白當(dāng)然渴望立刻投筆從戎、報效祖國,可是長安被逐的經(jīng)歷使他懷疑,玄宗、朝廷究竟會不會聽信、采納他的平亂之策,只好暫時收起這顆火熱的報國之心。顯然,當(dāng)國家處在危亡的關(guān)頭,自己卻報國無門的時候,詩人是極其痛苦的。李白雖然依舊在廬山隱居,但他的心,他的目光一直都在密切關(guān)注時局的發(fā)展變化,隨時都在等待時機,出山為國效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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