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豪家計尋常有，積德施恩若個能？

　　數(shù)十萬金輕一運，于孫科第永飛騰。

　　話說功名莫重于科第，科第莫重于鼎甲。往往一縣之大，科第絕少，鼎甲尤不易見。浙江德清縣蔡氏，一門之內(nèi)，科第累世不絕，大魁天下者二，此豈無故而致然哉？蔡氏先世有諱凱者，字元凱，號節(jié)庵。父為一東都司，家資富有，德清縣中推為巨富。節(jié)庵平日慷慨仗義，周急救難，一歲中嘗做幾樁好事，鄉(xiāng)黨無不悅服，即當?shù)拦俑嗑粗厮摹?br>
　　德清舊有的學(xué)宮，與街市相近，未免囂雜，士子肄業(yè)，每患喧擾?？h公欲另建他處，苦無善地可遷。謀之邑中紳士，你推我讓，無一肯擔(dān)承其事者。節(jié)庵道：“要地不難。吾聞蘇州府學(xué)是宋時范文正公舊宅，堪輿家說：‘此地風(fēng)水極佳，建宅于此者，要出一斗芝麻數(shù)目的科第。’文正道：‘吾德薄不足當此，請建為府學(xué)，使蘇州一府，科第不絕。’我雖不敢高比古人，心中極是企慕。我家有地一塊，與市廛卻遠，形勢高厚宏曠，堪輿家亦言風(fēng)水好，居之多出科第。吾亦欲如齊正公所云，以建學(xué)宮，有利士子。不知父臺以為何如？”縣官道：“蔡年兄有此義舉，是最妙的了。”眾鄉(xiāng)紳亦道：“兄能若此，為功一邑不小。”遂將此地建立學(xué)宮。其后邑中果然科第不斷。

　　再說明朝州縣漕糧，不比如今定制，有衛(wèi)官旗丁解運，都點盈實民戶，解往通州。當此差者，往往至于破家蕩產(chǎn)，民間不勝其苦，甚至賣男賣女，連性命多保不住的。惟鄉(xiāng)紳上戶方得例免。此是明朝第一不公道的弊政！

　　那年正當點派糧戶的時候，有鄰人走來，向節(jié)庵道：“今年點著解糧，缺少盤費，欲要借貸數(shù)百金。”節(jié)庵也不言肯，也不言無，但道：“再作商議。”兩三日間，為著解糧來借貸者不一而足，節(jié)庵皆以“再作商量”一語應(yīng)之。眾人都疑心道：“他是最慷慨爽直的人，為何此番倒像慳吝起來？”那知節(jié)庵另有一種意思。他因見人民困苦，動了一個救拔的念頭。

　　一日，來見縣官?？h官接進內(nèi)堂，分賓坐定，便問起運糧之事。縣官道：“已點定某某名戶，著他解去了。”節(jié)庵道：“某某家道都窮，不能勝任，求老父臺另點一人罷。”縣官道：“本縣是秉公點定的，并無偏向，已經(jīng)點過的不便再點。除了某某，比他更苦的又不好點得，叫本縣也無可奈何。”節(jié)庵道：“待治晚解去，如何？”縣官道：“年兄，你又說笑話了。年兄是仕宦人家，例免此投，何敢相瀆？不要取笑。”節(jié)庵道：“治晚并非取笑，都是朝廷百姓，食毛踐土，同受國家生養(yǎng)之恩，苦樂自宜均受，怎見得鄉(xiāng)紳衿士就不該當差？老父臺不必疑心，今歲運糧竟是治晚去便了。”縣官改容起敬道：“聽兄議論，真仁人君子心腸，別人點著他，尚有許多推諉；兄憐念窮民受苦，慨然愿去，可稱難得。竟遵命便了。”節(jié)庵便叫家人遞過認狀，問了起運日期，起身辭出。

　　斯時，合縣盡知，都說道：“今年解糧，蔡節(jié)庵一力擔(dān)承，窮乏民戶不至吃苦了。”這幾個點出得免的，猶如閻王殿上降了一道赦書，多歡喜個不了，方想起借貸之時再作商量之語，就有自己解運的意思了。有親友走來埋怨他道：“我們叨列紳士，與凡民不同，縣官不來纏擾，也是向來舊例。老兄何為破起例來？”節(jié)庵道：“我們紳士宜享安身，難道平民獨該被累的么？看他們妻離子散，自己心上也打不過去。況借此北行，瞻仰帝都壯麗，也未始不可。”親友見他說得冰冷，便不來攔阻，都暗地里笑他：“好好住在家中不好，倒去擔(dān)著干系，水陸奔馳，自尋苦吃！真正是個呆子了！”

　　再說節(jié)庵一到起運時，收拾行囊，多帶些盤費，跟了數(shù)十名家人，將領(lǐng)解的糧米裝載停當，別過縣官，辭謝了餞行的親友，起身上路。一眾船戶水手，厚給工食，不時還有賞賜，人人歡喜，個個竭力，有風(fēng)使帆，無風(fēng)扯纖，過了長江，渡了黃河，安安穩(wěn)穩(wěn)，晝夜無阻。

　　一日，路過東昌，因風(fēng)大難行，泊舟城墻下，舟中無聊，思欲上岸散步散步。走出船頭一望，只見同歇者船只無數(shù)，忽聽見隱隱哭聲從鄰舟出，聽去甚是悲切。節(jié)庵心中不忍，遂從別號船上，一只一只尋將過去，直尋到那只哭泣的船上。推篷一看，只見一人年紀約三十來歲，白凈面皮，坐在艙內(nèi)涕淚交流，哀號欲絕。節(jié)庵便向他拱手道：“老兄有何不如意事，如此哀痛？”那人見有人過船來，停住了哭，起身拱手道：“長兄請坐。弟有急事，一時無可擺布，所以寸心如割。有勞兄長過問，深感，深感。”節(jié)庵問道：“兄有何事悲苦，說與弟聽，或分得些憂愁，亦未可知。”那人正在有苦難說的時候，巴不得向人告訴。又見節(jié)庵面貌是一正經(jīng)長者，今來問他，遂將心事一一細說，道：“小弟奉家父之命，載煤壓船，往京師貨賣，不料昨日接得家信，知父親病在危急，日夕思念小弟，命即回去一見。弟得此信，恨不插翅飛去，無如貨物拖身，程途又遠，急切不能到家。若再遲留，父有不測，是長抱終天之恨了。意欲留貨在此，又無人可托。況出門時所帶只有來時盤費，貨尚未卸，歸路無資，轉(zhuǎn)輾思量，進退兩難，故爾悲痛。”說罷，流淚滿面。節(jié)庵道：“人生最重的是生身父母，病中思兒，必當速速回去。若貨無可托，此亦易事。我本運糧至京，兄若見托，將貨船交代與我，一齊帶去，到京中發(fā)賣；發(fā)賣之后，本利一并奉繳。不知老兄放心不放心？至盤費不敷，更為易處，囊中尚有余資，可以相贈，愁他則甚？”那人聽了，連忙倒身下拜，道：“兄肯為弟周全，是極好的了。我輩相交，一見如故，貨物有何不托？”節(jié)庵扶起道：“既承相信，不知貨物若干？原本若干？一一說明，方好接受。”那人道：“貨物十大船，原價二萬八千兩，有細帳可查的。”節(jié)庵又問：“盤費需用多少？”答道：“百金夠了。”

　　于是兩下重新通起姓名籍貫來，才曉得那人姓房，名之孝，住居山西上谷縣。之孝忙即喚集船戶，將貨物點清，細賬交付。節(jié)庵一面收下，一面送過盤纏二百兩。之孝交代過后，歸心如箭，巴不能即刻到家，連夜謝別起程往山西去了。按下不表。

　　再講節(jié)庵在東昌擔(dān)擱一日，明早風(fēng)順，隨即開行，米船煤船一齊進發(fā)。在路又行了月余，已到通州，好往總漕衙門投遞文書，倉場管糧廳過米色，使用了些銀兩，立即兌收。但回批尚須守候時日，因思自通到京，不過四十里路，兵部于少保素系通家世誼，理合進謁，兼可打聽煤價貴賤。痛了幾個牲口，帶了隨身童仆，趕進京來，一面借了寓所，一面就到少保府中參見。

　　其時，景泰登纂，少保秉政，正值國家多故。少保盡心王室，日夜勤勞，朝廷倚他若左右手一般，一應(yīng)軍機大事，皆出一人主張，生殺在握，權(quán)勢赫奕。真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伺候求見者，車馬紛紛，冠蓋接踵。節(jié)庵以故人往見，投進名貼。少保平日素重節(jié)庵為人，即請相見，留入書房，問問家鄉(xiāng)光景，并別來如何，現(xiàn)今有何事來京。節(jié)庵備述解糧來由。少?？诜Q“難得”，也把京師近日情形說了一番，又道：“糧已解到，可以放心。只是近來煤少，未免焦勞。”節(jié)庵道：“現(xiàn)帶煤船十只，可以濟得急用么？”少保大喜道：“如此最好。”

　　你道京師口語說：“燒不盡山西之煤。”此際何以短少起來？只因也先犯順，天順皇帝已被他擄去，又連次殺入居庸關(guān)來，逼近京師，帝都幾至失守。虧了于少保扶立景泰，執(zhí)掌樞機，號令嚴明，用兵有法，諸將盡皆用命，各處緊要關(guān)口，皆遣重兵守得牢牢的。也先亦知中國有人，不敢深入。然一經(jīng)兵革之后，人民逃散，田野荒蕪，出煤的地方盡在山西，其時路塞未通，京城正乏煤用，兵民惶惶。遠處地方聞知京城被圍，準敢運來貨賣？你想煤是煮飯吃的，可一刻少得的么？今聞節(jié)庵載得煤來，所以大喜，遂差人運交煤廠，悉照時價給發(fā)。

　　節(jié)庵一算本利，除去二萬八千兩原本，反余了十萬有余，自忖道：“看這姓房的不出，到有如此造化。然必須送到他家里，才為不負所托。”住了二十多日，得了回批，遂辭別少保，竟往山西一路而來。

　　再說房之孝，自與節(jié)庵別后，急忙到家。其父患病在床，正在想念兒子，一見之孝歸來，心中大喜，病就去了一半了。之孝盡心調(diào)治，病勢頓減，不上半個月，已能起身行動，漸漸復(fù)舊了。一日，父子正坐堂中，說起販煤之事，多虧蔡節(jié)庵一力擔(dān)承，才得趕回見父。正在感念不已，只見家人進來報道：“德清蔡相公已到門首，欲見主人。”

　　父子大喜，之孝急忙趨出迎進。相見后，一邊說別后之事，一邊謝周全之誼。節(jié)庵聞知其父病痊，作揖稱賀，遂言及：“東昌一遇，見托貴物，吾兄有福，除去本銀外，竟獲幾倍利息。”叫家人將載來銀子，一捆一捆，盡行扛進，堂中擺得滿滿的。又將細帳一本送過，道：“請兄收了。”之孝愕然道：“弟承兄愛，代為經(jīng)營，在弟得本已夠，其余十萬余金，皆是吾兄之物，如何反教小弟收起來？這是斷不敢領(lǐng)的。”節(jié)庵道：“前弟所以擔(dān)承者，實見吾兄思親念切，欲全兄孝心，非為謀利而然。若使分文染指，是一謀利小人了，兄亦何取乎弟？兄若推卻，反看輕小弟了。”

　　正在你推我讓，只見之孝父親走出。兩下見過禮，便向節(jié)庵稱謝道：“小兒承兄厚誼，周全回來，已感激不淺了，如何又將余利見賜，怎好承受？但屈兄遠臨，待愚父子稍盡地主之情，然后再講，如何？”吩咐家人設(shè)席相待。節(jié)庵上坐，父子陪飲。因問家人道：“蔡相公行李如何不發(fā)進來？”節(jié)庵道：“行李日落客店，因在外日久，明日就要起身，不必移動了。”之孝父子道：“這個如何使得？就不搬來，現(xiàn)成鋪蓋，也要屈兄在此停留數(shù)日的。”節(jié)庵見他父子堅留，送來的銀子，必有許多推卻，假意應(yīng)道：“既如此，小弟今夜暫住店中，明日搬來便了。”之孝信以為真，也不相強。飲至掌燈時候，辭別回寓。之孝欲送至寓所，再三推住而別。

　　節(jié)庵歸至店中，略睡片時，才交半夜，便叫家人收拾起身。家人們道：“相公要起行，這十萬多銀子，竟盡送與他了？”節(jié)庵道：“本是他的本錢，利錢自然也是他的了，何用多說。”家人道：“如此，白白里替他辛苦一場了。”節(jié)庵道：“你們辛苦，我自有賞，豈可破費他人財物？”家人不敢再言，悄然竟去了。

　　及至明日，之孝走來回拜，并要邀請至家。店家回說：“已去久矣。”悵悵而返，稟知父親。其父道：“如此輕財仗義的人，真世所罕有。難道讓他獨為君子不成？我自有道理。”今且按下不表。

　　再說其年浙省大荒，米價騰貴，德清亦被災(zāi)歉，百姓嗷嗷，餓殍相望。節(jié)庵一聞荒信，忽忽趕回，見德清人民流諏顛沛，心中老大不忍，傾家所積，倡義賑濟，救活饑民不知多少。自歸家后，為了救荒的事情，又忙亂一番，偶因身子勞倦，坐在家中節(jié)養(yǎng)。門上忽通報道：“山西房相公來拜。”心下大駭，忙叫請入書房，整衣出見。

　　敘過禮后，節(jié)庵道：“長途迢遞，辱承降臨，深幸，深幸。但兄侍奉老親，今為何事反遠離膝下？愿乞賜教。”之孝道：“自兄去后，家父日夜記懷，特命小弟到府相候，送還告假二百金，兼送煤上利息奉還。”節(jié)庵笑道：“弟若肯受，當時就已領(lǐng)賜，何至不別而行？兄今又送來，可謂太不憚煩了。”停了一回，之孝行李銀子一并發(fā)到節(jié)庵家來。節(jié)庵只是不肯收受。推來推去，放在之孝臥起的書房內(nèi)，當夜設(shè)酒款待。

　　到了次日，之孝即要起身，節(jié)庵留住道：“難得吾兄遠來，暫停數(shù)日。敝邑雖是荒僻地方，觀玩觀玩風(fēng)景也好。”之孝見堅留不放，只得住下。用過早飯，同往街坊游覽，信步走到縣前，只見縣門口枷者累累，個個鶉衣百結(jié)，憂愁滿面，妻子扶著，啼哭個不了。節(jié)庵問犯何罪。有人答道：“都是欠錢糧的窮民。年成不好，官府又不準報荒，催科甚迫，只得賣男鬻女完納。完不起的，在此受枷受責(zé)，枯竹里逼油了！”

　　節(jié)庵聽罷慘然，回家嗟嘆不已。之孝道：“弟一路來聞知兄長捐粟賑饑，人人感德。但追比之苦，欠錢糧者不下數(shù)萬，吾兄雖有惻隱之心，卻亦無從援手。”節(jié)庵道：“雖則如此，看此男啼女哭光景，叫我心上如何過得去？”之孝道：“吾兄真是菩薩心腸！但才賑饑民，又辦此事，兄雖家道富厚，只恐應(yīng)接不暇，奈何？我想此十來萬利息，弟既送來，斷無重復(fù)帶去之理，兄又決意不收，何不就將此項代為完納？既免眾窮民之苦，又省了彼此推讓之煩，豈不兩便？”節(jié)庵想了一想，道：“我兄既不肯收回銀子，作此義舉，亦是美事。但必須我兄具呈，稟明縣公，方曉得此項銀兩，出自我兄之賜。”之孝道：“這個不必。弟見兄一點仁心，故作此想，并非欲市名也。”

　　兩個你一句，我一句，正讓個不了。適有兩個老友走來，，聞知此事，笑道：“兩位不必爭論，竟是連名縣呈，何如？”二人依允，便去查明欠數(shù)，連名具呈道：“蔡節(jié)庵、房之孝愿捐銀十萬，代完德清合邑條銀。”知縣見呈大喜，遂將銀子收庫，枷號者即時釋放，余欠者盡行免提。一時哄動了一縣人民，人人歡慶，個個稱暢。不惟感激節(jié)庵，亦且念誦之孝，稱為“二難”。

　　之孝不待事完，即告別回去。至今房姓為山西望族。節(jié)庵壽登期頤，無疾而逝。子中孚，弘治進士，官至福建省御史。孫演傳，亦登進士，官至吏部侍郎。曾孫奕琛，自進士出身，直做到東閣大學(xué)士?？滴醺鐮钤獑⒆穑尚鐮钤云湓獙O輩也?？频谥两癫唤^。德清之稱富貴久遠名，蔡氏尤著云。

　　插天松柏三春節(jié)，桃花杏蕊爭顏色。烈烈朔風(fēng)寒，青青葉未殘。艱危翻百變，心緒從教亂。節(jié)義更從容，奇謀談笑中。右調(diào)《蠻薩蠻》

　　大凡女子守從一之義，至死不肯失節(jié)，此一定之常經(jīng)，不易之至理也。然或關(guān)系合家性命，不得不貶節(jié)救免，此亦未可全非。況乎救了合家性命，仍不失自己節(jié)操，始初曲意含忍，絕不露一些激烈言色，直待事情妥當，捐軀致命，不特其節(jié)可嘉，其才亦不可及。古人云：“慷慨捐軀易，從容就義難。”以一女子而能從容就義，豈非可誦可傳？

　　今先說一舍身全家的故事與看官聽。明朝崇禎初年，李自成、張獻忠倡亂，流寇四起，攻掠城邑，屠戮人民，十數(shù)年間，把天下攪得粉碎。大者吞踞全省，僭號稱王；小者各占一方，分疆劃守，竟如當年列國一般。賊人智量：凡攻破一邑，總以多殺為主，老弱男女無有留遺。少年有姿色的女子，擄掠去恣其淫欲，或可偷生。然賊人性子一不合意，仍舊屠殺。

　　話說其時北武昌縣有一女子封氏，嫁與同縣張秀才為妻。翁姑在堂，家道頗足。合家人口共有二十余人。封氏貌美而賢，夫婦相得。正是骨肉完聚，快活過日子的時候，豈知樂里哀生，忽有賊兵大隊而來，圍住武昌，四面攻打。合城驚慌。雖有守城軍卒，不先逃走就夠了，怎能夠抵敵？賊又揚言道：“三日不降，滿城盡皆屠戮！”攻了幾日，一日城破，看看都在死數(shù)里了，封氏一門相聚而哭。未幾，果有兵來，將他一家綁住，先搜金寶，然后殺害。領(lǐng)兵者一少年賊將，看見封氏色美，叫放了綁，便對封氏道：“我饒你性命，你肯從我么？”那時，封氏不慌不忙走上跪道：“我本無夫，愿從將軍，但求將軍饒我一家性命，為婢為妾，皆所甘心。倘殺我一家，則妾亦不能獨生。”說罷，哀哀痛哭。

　　那賊將一來愛他貌美，心已軟了一半；二來見他語言和順，舉止從容，益發(fā)動了憐惜念頭，便道：“你不必哭。我們?yōu)閷⒌?，何處不少殺幾個人。我看你面上，饒你一家不殺罷了。”那封氏揩干眼淚，連忙叩謝道：“妾今日從了將軍，便是將軍的人了。將軍看妾面上，饒了一家性命，倘將軍去后，復(fù)有兵來，仍加殺害，是辜負將軍大恩了，還望將軍始終保全。”那將道：“你也慮得周到，我賞你免死令旗一面，倘后面再有兵來，見我令旗，便不殺了。”封氏重復(fù)叩謝。那將道：“我到營中，即來接你。”著兩個軍士在此等候。

　　那將去了，合家人口都虧封氏救了性命，個個感激。封氏哭道：“我為一家性命，沒奈何只得從他。但此去即為失節(jié)之婦，有玷丈夫，竟算死過的人罷了！”初時翁姑丈夫得免于死，俱慶更生：后封氏說出一番傷心的話來，都號啕痛哭個不了。隔了半日，賊將差兵來接，只得掩淚而別。

　　單講封氏一到營中，那將官便如娶妾的行事，拜了天地，然后共坐而飲，下人都稱“小奶奶”。要曉得這枝兵是李馮差來攻取湖北一路的，收兵回去，闖賊以此將掠地有功，授以偽職，教他駐守一縣。

　　封氏自為妾后，殷勤服事，百般依順，賊將把他寵愛無比，所有擄掠來的金寶，俱付他掌管。后大妻到來，一同居住，封氏曲意承迎，枕席上絕不爭論，大小相處，情投意合；又絕不露一毫思鄉(xiāng)念頭。倒喜習(xí)武，每日戎裝打扮，要賊將教導(dǎo)他跑馬射箭，說道：“吾若習(xí)會武藝，將來東征西討，作一親軍跟隨，可以時刻不離了。”賊將聽了，愈加歡喜。大妻生有二子，其后又生一子。封氏便對賊將道：“這個兒子，我要領(lǐng)在身邊當作親生。”賊將更喜，便教他撫育。封氏加意愛惜，有如珍寶一般。

　　一日，有文書來調(diào)賊將隨處出征，封氏又欲隨往，因有小兒子羈身，不忍分離，悲淚不已。賊將約他一年半載定必回來，揮淚而別。去后終日思念，大妻倒去安慰他，說：“你平日最愛跑馬的，何不去后面空地上跑跑馬，散散心？不要憂出病來。”封氏道：“要選幾匹好馬，才跑得有趣。”大妻道：“這個容易，叫家下牽幾匹好馬進來，任憑小奶奶揀擇。”那封氏日日在后圃馳騁，以為笑樂。

　　一日，將一粒明珠釘在小兒子帽上，光耀動人。大妻道：“這珠子甚好，是那里來的？”封氏道：“這是我初到時，老爺賞我的，也還算不得好。”大妻道：“你還有好的么？”封氏嘆口氣道：“有是盡有，可惜拋棄那邊！”大妻便問：“拋棄何處？”封氏道：“不瞞奶奶說，我家積代富厚，珍寶無數(shù)，只因世亂，恐怕寇盜搶劫，暗暗埋于僻處。都是我親手自藏，無一人知覺。前日沒有取來，豈不都拋棄了？那所戴之物，我還一一記得，珍寶有多少，金玉有多少，還有希奇珍器，都是人世罕見的。當日若帶了來，一生受用不盡。”

　　一席話，說得天花亂墜。大妻饞涎流個不住，心中發(fā)起癢來，便道：“如今去取，不知在也不在？”封氏笑道：“奶奶又來說笑話了，我既從了老爺，家鄉(xiāng)便與我不相干了。況這小兒子，我要撫育的，我去，誰照管他？”大妻道：“不妨，你慣會騎馬，竟改妝男人模樣，悄悄里去，悄悄里來，那個曉得？若說兒子，我自熙管，慮他則甚？”封氏搖頭道：“老爺日后回來曉得，埋怨起來，恐有未便。”大妻道：“老爺是最貪利的，見你取了許多東西到家，益發(fā)歡喜你了，那有反來怪你的理？”封氏只是不允。

　　隔了一夜，大妻又來攛掇。封氏道：“既如此，我去走一遭也好。但此處到武昌有七八天路，要選三匹快馬，叫兩個年老家丁跟我。曉夜趕路，只十余日就可往回。”遂整備隨身行李，扮作軍官模樣，跟了兩個家丁，辭別大妻而行。大妻見他肯去，喜歡個不了，又因他未去時再三推托，臨去之際，依依不舍，信為實然，那里還有疑他的念頭？

　　單講封身一路上早行夜宿，馬不停蹄，走了六七天路，約計到武昌再有一日之程，當夜下了宿店，吩咐家丁道：“你們連日趕路辛苦，明早就到武昌了。今晚多買些酒肉，多飲幾杯酒，安息安息再行。”兩個家丁果因連日勞倦，酒肉到口，如風(fēng)卷殘云，吃得大醉，倒在床上，如死人一般。封氏又與店家道：“明日五更走路，頭口與我喂飽，鞍轡不必卸了。”說罷，走去假睡。

　　等到半夜，悄悄開了店門，把坐騎牽出，將行囊縛在馬背，收拾停當，回身走進門來，把兩個家丁一刀一個。這兩個平日殺的人也復(fù)不少，一旦死于女子之手，也不算委曲的了。那時封氏跨上馬背，加鞭飛走。明早，店主起來，見一人走了，二人殺死在床上，不解是什么意思。荒亂世界，看得人命甚輕，把兩個尸首拋在野外，行李馬匹，落得受用。按下不表。

　　單講封氏一騎馬直跑到自己門首，已近下午，又恐怕丈夫遷居他處，便問一鄰人道：“這里可是張家么？”那人道：“向日是張家住的，因那年遭了屠城之變，家道窮苦，遷在東門外墳屋上去了。”封氏聽了慘然，便帶轉(zhuǎn)馬頭，竟奔東門外來。因向時上墳曾經(jīng)到過幾次，路徑是認得的。到了墳屋門首，見幾間破屋，零零落落，兩旁鄰舍都無，凄涼滿目，便跳下馬來，把馬系在柳樹上，將馬鞭打門。時已點燈時候，有一小使開出門來。問他：“主人在家么？”答道：“在家。”一直走進坐下，把馬鞭向桌上亂敲，道：“快喚你小主出來！”

　　那張秀才在干戈之際，已嚇破膽的了，忽見一少年將軍闖入，聲聲要他出見，驚慌無主，只得戰(zhàn)兢兢走出來，跪下道：“不知將軍從何而來？”封氏一見丈夫，忙跪下扶住，哭道：“你竟不認得我了？我即汝妻封氏也！”其夫知是妻子，抱頭大哭。翁姑聽見媳婦歸來，移燈走出。數(shù)年相隔，今日重逢，悲喜交集。細問改妝之故，封氏一一訴知，俱各大喜。封氏道：“如今須要遷避他處，使人蹤跡不著，才得安穩(wěn)。”其夫告以窮困。封氏道：“不妨，我行囊里帶有金寶。這是我有心逃歸，平日隱藏下來的。”當夜夫妻相聚，正是破鏡重圓，去珠復(fù)返，人生極僥幸的事。明日悄然搬至幽僻去處，果然無從蹤跡。

　　再說賊將大老婆自打發(fā)封氏去后，日日盼望，直至等了兩月，不見歸來，方知是“金蟬脫殼”之計。正要遣人追訪，恰好其夫有信，已經(jīng)陣亡，算來此后日子，自己也要改嫁，還那里來顧別人。

　　其后天下太平，封氏夫婦復(fù)歸故里，重整家園，生于承后。后人稱贊封氏委曲全家，用計求脫，真是女中丈夫！要知其平日愛習(xí)騎射，專為出行便易；撫育兒子，亦不過明無去志，令他深信不疑，不來防我，才得脫歸。一段深心，全為不忘故起見，豈非身雖受污，此心可對天日？若女子當患難之際，既得保家，又能全節(jié)，不動聲色，做得停停妥妥，一家陰受其福，于人一無連累，聞?wù)邽橹鹁矗數(shù)罏橹畡由?，豈非更是一樁奇外出奇，難中更難之事？試聽下回細說。

　　士窮能守古來難，濟變無才更足嘆。

　　保護一家全節(jié)死，應(yīng)令巾幗笑衣冠。

　　話說本朝近年，寧國府有一老貢生，姓王，名之紀。家有薄田幾十畝，生子三人，俱已娶妻。最小的兒子，單名一個惠字，娶妻崔姓，眾平縣東崗人，亦儒家女。崔氏性質(zhì)聰明，幼時，父母教以讀書，輒曉大義；長通文墨，頗有才能，作事井井不亂。容貌姣好，素有美名，人家爭欲得之為婦。后歸王氏，婆婆死了，只有老翁在堂，崔女親操井臼，克盡婦職。

　　大凡女子嫁時，見丈夫家貧苦，粗茶淡飯，便有不足之意，以上致公婆不悅，夫婦不和。王之紀家只有薄田數(shù)十畝，本是清苦人家，做他媳婦，焉得稱心遂意？崔氏卻安之若索，絕不嫌貧嫌苦，總勸丈夫讀書，燈下做些針指相陪。雖年少新婚，并不偷安貪睡。妯娌亦極和睦，鄰里宗親皆嘖嘖贊嘆不了。

　　那知過了兩載，寧國地方大旱起來，一歲不雨，赤地千里。苗禾顆粒無收，米價騰貴，斗粟千錢。除了盈實富戶，往往十室九空，餓殍相望。賣男鬻女，拋妻棄子的，不計其數(shù)。朝廷雖有賑恤，怎救得百萬生靈之苦？更有一等最苦的，名為體面人家，其實一貧如洗。所靠教些蒙童過活，值此兇年，連硯田也都荒了，數(shù)口嗷嗷，毫無一條活路。欲做下流的事，體面攸關(guān)，既不便變賣子女，又不能伸手討吃，閉門餓死的，十有八九。正是人民遭劫，玉石俱焚時候。

　　那王貢生本系貧士，兩個大兒子雖皆進學(xué)，因本處無人請他教書，走到別處尋館，漂流在外。家中一子三媳，孫男孫女，到有數(shù)口，仰他過活。雖有薄田，若在成熱之年，也可收租接濟；即或不夠用度，也好變賣于人。到了這個時候，就白白送人，還要雙手推開，那有來買他的道理？始初吃身上衣服，繼而吃家中物件，只是吃一日少一日，每日兩頓飯的改為一頓飯，一頓飯的改為一頓粥。再隔幾日，連這頓粥也艱難起來了。

　　古語說得好：“昔日窮，無立錐之地；今年窮，錐也無。”王貢生看了如此光景，知去餓死不遠，只營長吁短嘆。一日，思量親友家中借貸錢米以救目前之急，強步出門。那知有飯吃的，走去不見面；沒飯吃的，會著了各訴苦況，正如楚囚相對，越添愁悶。走了一日，慢騰騰空手而回，才到家中，一個頭暈跌倒在地。兒子媳婦知其腹內(nèi)餓了，扶起坐定，將水多米少叫名粥湯一碗灌他下去，方得神氣清爽，便問：“今日從何得米？”大媳婦道：“將內(nèi)門一扇，換得一升米，煮了一火鍋粥，大家都已吃過，留下一碗，待公公歸來吃的。”只見孫男小女還在那里要吃，那知鍋子里洗禍的水都已吃完的了。孩子們吃得不飽，啼啼哭哭，之紀見了，益發(fā)心酸。

　　到了掌燈時候，見一家都在堂中，之紀眼淚汪汪對著三個媳婦道：“我有一句話要與你們說，只是不忍出口。”媳婦道：“公公有話，便說不妨。”之紀嘆口氣道：“當此年景，我父子餓死，分所應(yīng)得。你們婦人家，全靠夫家養(yǎng)活。從來說，巧媳婦不能為無米之炊。今夫家不能養(yǎng)活，教你們活活忍饑而死，我心何安？吾看目下這樣時勢，只有婦人肯去從人，尚有富家收養(yǎng)，到是一條生路。你們今日與其坐而待死，不若各去自尋生路，亦免我死后掛牽。”說罷，不覺大哭起來。

　　兩媳聽了，俱暗暗流涕。單有第三媳崔氏坐在旁邊，不言不哭，默想了一回，起身開口道：“公公所見不差，再過幾日，大家都是一死，于公公何益？但另去適人，我們縱有生路，公公、丈夫仍舊餓死家中，我們心上何安？媳婦想來，倒有一舉兩便的道理。我們身子，難道白送與人不成？須要得他些身價，方像一個模樣。有了身價，便可為家中使用，可以苦度過去。但兩位姆姆年紀已，又有兒女拖身，賣也賣不出價錢。我年尚少，又無兒女，面貌也還不討人厭，不若尋條門路，待我嫁去，可好好得些聘金。我既得生，合家亦免于餓死，豈非一舉兩便？”

　　之紀道：“說得說得極是，但我做公公的不能養(yǎng)活媳婦，還要用媳婦身價銀子，教我益發(fā)抱愧，只要你們得生，不要管我死活了。”崔女又道：“公公如此說法，只留自己地步，不留媳婦地步了。媳婦所以失身于人者，原為一家性命起見。救得一家性命，就是失身于人，人還諒我是出于不得已。若專顧自己，不顧公公、丈夫，是一貪生怕死、喪名敗節(jié)的婦人，豈不死在家中，到免了失節(jié)之丑？公公不必遲疑，竟托媒婆說我嫁人便了。”其夫聽了，掩面大哭。崔氏忙止住道：“你是個讀書人，如何不曉道理？古人父母有難，茍有可救，雖粉骨碎身，亦所不惜，況棄一婦人，何關(guān)輕重？你若貪戀妻子，不忍割愛，是坐視父死而不知救，何以為人？何以為子？”把一段大道理話，侃侃鑿鑿，說得丈夫死心塌地，收淚不語。

　　當夜說了，明日早上，崔女梳洗已畢，不見公公說起，走來催促道：“昨晚所言，公公如何忘了？再遲幾日，媳婦餓得鳩彤鵠面，可不值錢了。”之紀道：“雖如此說，也須對你父親說聲。”崔女道：“我娘家遭此兇年，自顧不暇，曉得女兒落了好處，一定歡喜，不必去說。”合家見他如此要緊，倒像他動了怕窮改嫁的心腸，一刻等不得了。

　　之紀細想：“媳婦所言，果然不錯。”便對一相熱媒婆說了。媒婆道：“若說別位卻難，你家三娘肯嫁人，人才也好，面貌也好，是極容易的。也是他造化，恰有一個好對頭在此。前村任監(jiān)生目前妻亡過，正思娶一繼室，不論閨女再醮，只要人才好。若說了你家三娘，一說一個‘允’字。我就去說，少頃奉覆。”媒婆急梭梭去了。之紀歸來，便與崔氏說知，又道：“聘金多少，我卻不忍開口。”崔女道：“不必公公費心，媒婆來，我自與他講話便了。”

　　隔不多時，媒婆便來回覆。大家相見過，開口道：“我方才去說，任相公素慕芳名，情愿娶為繼室。但不知聘金要多少？”之紀未及開口，崔女說道：“這聘金原可不必爭論。但我為救濟一家，故愿改適他姓，聘金要一百二十兩，余外一無枝節(jié)。今日送來，我今日就去；明日送來，我明日就去。一言說出，決無改移。”媒婆道：“三娘說得倒也爽快。就是聘金一百二十兩，他家一定如命的。但是明日就送了來，即時要上轎去的。”崔女道：“這個何消說得。”說罷，媒婆便去了。之紀心內(nèi)想道：“他平日寡言寡笑，見面生人都是羞怯的，今日語言侃侃若此。”暗暗稱異。

　　再說任監(jiān)生是一忠厚富足人家，因親戚中有與王家往來的，常稱贊三娘貌美，又極賢能，聞知女欲改嫁，正合己意，故一說即合，聘金一一如命，遂擇定明日即娶過門。要曉得有余人作事總圖好看，為時雖迫，家中仍要張燈結(jié)彩，喚集樂人吹手，諸親百眷，開筵設(shè)飲。

　　那媒人到了明日，便拿聘金送往王家。崔女出來，將銀子逐包打開，一一檢點過了，并不短少，遂親手交與公公。媒婆見無難色，便道：“三娘，你作速收拾停當，到晚我領(lǐng)轎子來接你。”崔女只點點頭。王惠見了銀子，知離別在即，牽住妻子衣服大哭。崔女道：“我受了他家聘，就是他家人了。向為汝婦，今作人妻，牽衣何為？男子漢何患無妻？只要善事父兄，博得家中一日好一日，便不負我今日的事了。”其夫愈悲。崔女揚揚如平日，又向阿翁道：“媳婦還有一句話，公公須要聽我。”之紀問是何言。崔女道：“我嫁來時原有些衣裳首飾，連年典貸，都貼在家內(nèi)用去。今媳婦此去，須將十來畝田還我。況田在此處，前后不得花利，也是無用，讓我拿去作一紀念。契上要寫‘賣到任處，收價一百二十兩’，我好領(lǐng)受。”之紀道：“此田現(xiàn)在荒廢，有何不可？”就照崔女所說，寫了一張賣契，付與收執(zhí)。

　　崔女到房中收拾了一會，悄悄的走將出來。兩位姆姆曉得就要分別，心中倒覺慘然。但見崔女坦坦然與丈夫絕無一點留戀之意，背后私相議論，也有說他心腸太忍的，也有說他不過借此脫身，別圖安樂的，紛紛不了。崔女只當不知。

　　到晚，媒婆走來說：“轎子意到，可有隨身物件要帶去的么？”崔女回說：“沒有。”便整整衣服，走到堂前，朝上跪下，拜了四拜，以當拜別阿翁夫婿及兩位姆姆，立起身來就走。媒人跟了，上轎而行。合家掩淚相送，轎子已漸漸去遠了。

　　要曉得任家娶親到門時，只用轎子一頂，迎親人眾都在半里外相等。望見轎子將近，樂人就吹打起來，流星花炮一齊放起，燈籠火把前后簇擁，先有人到家報知。任監(jiān)生大喜，連忙換了新衣新帽，待轎子到門成親。路上紛紛笑語。有的道：“上轎進，我已看見新人，果然美貌。”有的道：“看來新人是性急的，轎子一到，立即出來，絕不作難。”獨有轎夫走到半路，微嫌新人坐得不穩(wěn)，側(cè)來側(cè)去，叫跟轎家人扶策而走。路程原有十來里，大家走得汗出。一到門，越發(fā)熱鬧高興，都向任監(jiān)生稱喜。轎子暫歇廳上，以待吉時合巹。

　　停了轎子，掌禮人念起詩賦來，請新人出轎。媒婆揭開轎門，舉手去扶，只聽見“阿呀”一聲，大驚失色。眾人爭問其故。媒婆搖手道，“不要吹打了，新人只怕不是活人了！”眾人同向轎中一看，果見直挺挺一個死尸，頸上套的帶還拖著呢。任監(jiān)生連連跌腳道：“怎么處？怎么處？我與他無仇，為何到我家來害我？”把花燭撤開，一切人眾俱垂頭喪氣，躲在一邊。

　　再講王家自崔女出門后，把門閉上，大家冷冷清清，相對悲嘆。王惠倒在床上哭泣。本是少年夫妻，一刻間活活拆開，這也怪他不得。忽聞外邊敲門甚急，各吃一驚。開出門來，闖進一人，氣急汗流，報道：“你家媳婦已吊死在轎內(nèi)了，快去，快去！”王貢生一聞此信，淚落如雨。連話也說不出一句。親友中有會說話的，走來相勸道：“人已死了，大家倒要商議個長便才好。令媳嫁來，是你情愿，不是任姓逼勒的。”王貢生道：“就是我也不是威逼他的，因仙自己情愿，故由他改嫁，那知他到拼著一死，我何顏再有說話？竟將他入殮，不必經(jīng)官動府。”那人道：“這個使不得，人命事情，非同小可！必須報官驗明，才脫得兩家干系。今夜屈你父子擔(dān)擱在此，明日官來相驗過，然后買棺入殮便了。”王氏父子只得依允。斯時，任監(jiān)生早已同了地方到縣報明。

　　到了次日，地方就在任家設(shè)了公座，搭了驗尸棚等候。未幾，縣官轎到，任監(jiān)生同了王貢生一齊出接?？h官坐上公座，兩家各問了幾句話，便吩咐解下死尸相驗?？h官一看，尸首顏色如生，絕不像吊死的模樣。仵作正要動手，見他衣帶上露出一條紙角，吩咐取來。左右解來呈上，卻是田契一張，看到“賣與任處”，便問：“此契何來？”王貢生道：“這是他臨出門時要貢生寫的。”及看到后面，又有八個大字，寫道：“田歸任姓，尸歸王氏。”縣官驚異道：“此是婦人親筆么？”王貢生見了，心亦梀然，便下淚道：“果是媳婦親筆。”縣官嗟嘆道：“好一個有才有守的女子，不必驗了。”向眾人道：“你們曉得他寫契之意么？他的本意不過得此聘金，以為養(yǎng)活一家之計，自己早辦一死。又恐死在他姓，白騙人財，反以人命累人，心中不安，故將十畝田價償還任姓一百二十兩聘金，不啻以就死之身作一賣田中人，生者得安，死者無愧，恰是權(quán)而得中的道理。本縣竟以他八個字作為斷案。”眾人聽了，俱各恍然，叩謝縣主明斷。

　　縣官對任監(jiān)生道：“你須好好盛殮他，田契即著收去。”又對王貢生道：“成殮后，即領(lǐng)棺木回去安葬。”吩咐已畢，立起身來，走到尸前，道：“本縣今日斷法，也不負你苦心烈志了。”深深的作了四個揖，乘轎回衙。

　　斯時看的人，俱贊崔女立節(jié)不茍，雖死猶生。那任監(jiān)生始初有抱恨之意，今反感激他得免官司，棺槨衣裳，悉加從厚。那王家男女都到任家哭送入殮，然后扶棺回去。寧國一府聞其事者，莫不咨嗟太息，稱誦其烈，至今王烈婦女之名猶播人口云。

　　貪財怙寵薰天惡，釀成逆寇妖氛作。妓氛作，芟除不盡，沐猴蒙爵。

　　烏臺欲把鷹口搏，奸謀暗里權(quán)臣托。權(quán)臣托，潑空冤枉，禍由口萼。右調(diào)寄《憶秦娥》

　　世謂“斬草不除根，萌芽依發(fā)”，蓋言除惡務(wù)盡也。然圣人有言：“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過激則變生，是又不可以不防。如明季嘉靖年間有件大冤獄，人人切齒。只因究治一小人之黨，連及國戚大臣。朝廷為保庇國戚起見，并將小人縱釋，俾宵小奸人反得漏網(wǎng)，而執(zhí)法直臣，轉(zhuǎn)誣他屈陷無辜，下獄抵罪。臺諫諸臣有出來爭論的，盡遭戮辱，遂成縉紳之禍。豈非賞罰是非不明到極處了！然而諸君子亦有不是處。古語說得好：“投鼠忌器”。設(shè)使諸君子早為算計，何至沉淪冤獄，直至新君登位，公議始伸？可見疾惡者勿為己甚，圣人之言不可不聽的。

　　話說明嘉靖年間山西代州崞縣有一妖人，姓王，名良，倡立白蓮邪教，施符弄法，誘騙愚民。歸其教者，不論男女，號為“佛子”，成群結(jié)隊，混雜聚處。又有幻術(shù)迷人，一方妖姬艷婦以及少年尼姑，皆被淫污，甚至富家貴室，也有為邪教所煽惑的。手下徒眾萬千，俱習(xí)興妖作怪之術(shù)，在外奸淫婦女，搶劫財物，無所不為。

　　有一秀才人家，其妻少有姿色。一日晚上，有一婦人到家借宿，秀才見其色美，意欲誘他奸宿，遂留他在妻子房里住宿，與其妻商議，教他進房之后，滅燈走出，自己入內(nèi)同睡。到得更余時分，那秀才等其妻出來，他就捏手捏腳，挨到床邊，不敢即時下手。那知床上之人也等了好一回了，聽見腳步響，猛然將手來抱。秀才道是得手了，遂騰身而上，與之交合。那知此人之物更是翹然，比自己的又粗又硬，大跳起來，喊集眾人，將他綁縛。問其來歷，是王良一黨的人，在外裝作婦人，時常奸騙人家妻女。秀才一時忿怒，閹其陽道，又怕他死在家中，不當穩(wěn)便，遂把刀瘡藥敷好，縱之使去。豈非一樁奇事？又有一村地方，夜夜有怪作祟。才起更后，就有一團黑氣滾入人家，或作驢馬形狀，或作青臉獠牙形狀，嚇得男啼女哭，徹夜不安。曉得王良教中能驅(qū)嫵捉怪，湊聚銀錢，求他用法收服。王良教他村中盡奉其教，鬼怪不來侵擾，果然有驗。以此遠近人民無不敬信。如此作怪的事，不一而足，那知多是此輩妖賊符術(shù)弄人。

　　又有副賊，姓李，名福達，饒有勇力，其心更極狡詐，也似王良這般幻惑愚民。后來官府知道了，捉他幾個黨羽究沿。李福達遂結(jié)連王良，居然反叛，嘯聚數(shù)千人，殺戮居民，焚燒地方，勢甚猖獗。撫按起兵征剿，反被他殺得走頭無路。

　　王良又有禁兵之術(shù)，刀槍弓箭俱不能及身，以故賊勢愈強，官兵奈何他不得。撫按問眾將破賊之法。有一軍將道：“此是小術(shù)，破他不難。叫官兵各置一木棒隨身，遇賊只將棒打，不用刀砍，他自然不能禁了。”依計而行。賊眾一向恃著兵器不能傷他，以此自由自在，懈弛無備。那知官兵忽然用棒相擊，一人得勝，個個爭先，只一陣，把妖黨打死無數(shù)。眾人看見勢頭不好，究屬烏合之眾，一哄而散。賊首王良遂得就擒，又獲羽黨二十余人，一齊斬首梟示。只有李福達奸滑，他見王良失利，遂慌忙易服而逃，不知去向。

　　要知明季兵將都是茍且了事的，眾兵搜尋不見，也就罷了。那曉得李福達逃往太原府徐溝縣，改名易姓，叫做張寅。他逃竄時，金銀財寶原帶得多。本縣之內(nèi)，有一張姓之人，算為大戶，張寅夤緣結(jié)交，認為一家，編立宗譜，以冀掩人耳目。人情眼孔極淺，見他有財有勢，便不去查考，但知他為張寅，全不曉得他是李福達改名的了。以后打聽緝獲之勢漸漸寬松，遂挾了財物到京，思量交結(jié)權(quán)貴，以為護身符箓。其時國戚武定侯郭勛招權(quán)納賄，是一個貪利無恥小人，有錢最容易結(jié)納的，便重賄其門下，竄入匠役項內(nèi)，又以燒煉之術(shù)，時時歆動。四時八節(jié)，更有重禮進奉。探知郭勛耽于女色，花了千金買一美女，裝做自己親女送去，把一個武定侯奉承得歡喜不了，連性命多肯把與張寅的了。

　　假李寅藉了郭勛聲勢，與一班內(nèi)官互相結(jié)納，如兄若弟一般。適朝廷開例，李福達援例，輸粟千石，補授山西太原衛(wèi)指揮。一個亡命兇徒，竟做了朝廷命官，豈不可笑！兩子，長的叫大仁，次的叫大義，俱在郭勛門下充當匠役，留在京師，以為交通勢要地步，真算是“狡兔三窟”了。有此泰山之靠，將前日罪犯，一床錦被都遮蓋過去，就是神仙也認不出他來。

　　再說代州有一人，叫做薛良，與福達從小相熱，聞他犯罪脫邀，捉獲不著，只道他非躲避遠方，定然死于別處了。偶然到太原望一親戚，在街上閑走，見一武職官員坐在馬上，喝道而來，背后跟隨四五個伴當，衣冠體面，氣概軒昂，好不赫奕！薛良立在道旁讓他過去，馬到跟前，猛然一看，認得是李福達，到吃了一驚。又想：“此人焉得到此地步？”又見一人走來與他講話，細聽聲音，宛然無疑。卻又不敢相信：“或者面目相像，也未見得。”心中十五個吊桶一般，七上八落，疑個不了。直等一叢人去了，走到一家鋪面上，拱手問道：“前面騎馬的是什么官府？”那人道：“他是太原衛(wèi)指揮張老爺，名喚一個寅字。”薛良心內(nèi)思想，總是委決不下：“若說是他，他怎能有此榮顯？欲說不是他，聲音笑貌，確確是他。”又想了一回，點頭道：“是了，他畏罪改名張寅，在此做官的。我不要管，明日去望他一望，不怕他不好好相待，買我不開口。還要發(fā)一注大財哩。”

　　打算已定，睡了一夜。次日起來，吃了早飯，尋到福達衙內(nèi)，向門上拱拱手，道：“你老爺在家么？”回道：“在家。”薛良便道：“煩你通報一聲，說有故人要見。”門上問他姓名。薛良道：“你不必問，少頃會見你主人便知道了。”門上進去稟過。福達見說是故人，丈八長的和尚摸頭不著，道：“請他進來。”一見是薛良，陡然變色，假作笑容，下階拱手道：“故人別來無恙？”薛良亦作揖道：“聞得故人在此，特來相訪。”遂邀入書房共坐。

　　薛良見左右無人，因問道：“兄前日有事，如何得到此處為官？好不榮耀！”福達搖手道：“前事兄且莫提。你因何曉得我在這里？”薛良道：“昨在路上看見，因隨從人多，不好相叫，今日特來問候。只是弟一身作客，流落此地，盤纏俱已用盡，欲吾兄資助資助，未知肯否？”福達道：“這何消說得，但兄既來了，也須擔(dān)擱幾日，待我端正盤費，送兄回府，何如？”薛良認做好意，極口稱謝。隨即搬夜飯來，兩人相對而飲，極其要好。飯畢，便吩咐家人道：“鋪蓋安在東廂房。”談了一回，道了“安置”，自進去了。暗自忖道：“我的蹤跡并無人曉得，今日被他撞破，倘到外邊將我從前情節(jié)告訴人知道，還了得么！不如先下手為強，將他殺死，就絕了后患了。”暗暗打算一番，便叫兩個心腹家人，悄悄囑咐道：“今日來的這人，與我有宿世冤仇。我留他住在書房，原要害他性命。付你快刀一把，今夜三更時候結(jié)果了他，把尸首拋在荒野地面，做得干凈。先賞你二十兩銀子，日后還有抬舉你處。你們肯去不肯去？”兩人欣然應(yīng)允道：“老爺自安睡。小的們別的做不來，只此些些小事，包管做得萬妥萬當便了。”福達大喜。兩人亦欣然而出，打點半夜行事。

　　再說薛良吃了夜飯，坐了半晌，關(guān)上書房門，正要上鋪去睡，忽然一陣腹痛起來，思想到僻靜處出一大恭，便走出書房。是夜，月色微明，見側(cè)首有路可通，一徑穿將過去，看看走到馬坊所在，是一塊空地，便欲在地上解手，隱隱聽見隔墻有人言語。一個道：“住在書房這人，老爺為何要殺他？”一個道：“你不聽見老爺說與他有仇么？”薛良一聽，驚得魂飛天外，連恭也出不出了，想道：“不道此賊如此心狠！若再遲延，性命不保了，作速逃命為上。”輕輕走過馬坊，見是一帶泥墻，便從低處扒出。幸喜下面已是通衢，拔步便跑，一口氣不知跑了多少路。

　　適值太原府知府赴宴回來，薛良跑得勢的人，留腳不住，直沖了太爺?shù)雷?，被軍牢拿住，問是何人。薛良正思首告李福達，苦無門徑，今見是太原府正堂燈籠，極口喊冤。太尊喝道：“你有何冤事，黑夜叫喊？”薛良道：“小人是被難逃出來的，有天大的事首告，不敢當著眾人明言，求太爺帶小人到私衙密稟。”

　　太爺吩咐帶他回衙，一進衙門，便把薛良喚進私宅，問他首告何事。薛良稟道：“小的代州人，與妖賊李福達同鄉(xiāng)相識，向聞其逃亡別處，昨日撞見太原衛(wèi)指揮張寅，細細一認，卻正是他。小的因去探望，福達囑小的不要說破，留小的過夜。小的道他好意，那知竟要殺我滅口。小的偶爾腹痛，走到外邊出恭，聽見隔墻有謀死我的說話，越墻逃出，特來首告。”大爺?shù)溃?#8220;這指揮張寅果是李福達改名的么？你不要謊告！”薛良道：“小的若認得不真，怎敢謊告？”太爺一想：“這李福達是個叛逆重犯，現(xiàn)在各處嚴緝，未見捉獲，今改名易姓，逃在此地為官，既有首人，定屬不虛，須要速拿為是。”遂帶了首人，連夜去稟都院。都院聞知，便傳中軍，帶領(lǐng)標兵，協(xié)同知府知縣，拿捉賊黨。

　　再說李福達兩個家人，三更左右走到書房，不見了薛良，忙報主人。福達知他走了，大驚失色，心上懷著鬼胎，不能安寢。忽聞外邊有人馬之聲，又敲門甚厲，開門出來，只見燈籠火把，一擁而入。后面走進兩位官府，一見福達，喝聲：“拿下！”福達辨道：“無罪。”太爺?shù)溃?#8220;你是李福達，現(xiàn)有薛良首告，還有何辨？”福達見事敗露，便俯首就縛。太爺將他家屬盡行鎖押，查盤密產(chǎn)，封鎖門戶，一面著地方看守，一面帶了人犯，同眾官回衙審究，叫薛良與福達當面對質(zhì)。薛良說得鑿鑿有據(jù)，福達雖會狡辨，實事難為抵賴，遮飾不來，只得承認。

　　官府見他招服，也不動刑，將他禁在獄中，稟覆上司，請旨定奪。旋即移文京師，拿他二子。斯時，太原一府人都當作新聞，三三兩兩，到處傳說，盡道：“如今世界，有了錢，強盜也做得官了。”福達身雖在監(jiān)，京中線索卻自通靈，連夜通信二子，教他躲避武定侯府中，求他相救，必有厚報。郭勛聽了，寄書山西巡撫畢昭，教他超釋。畢昭是一極要奉承權(quán)勢的人，見郭勛有書來托，反要將薛良問他誣告之罪。承審官反覆力爭，只是批駁不已，把一情真罪當?shù)闹匕?，漸漸模糊起來。

　　恰好來了一位有風(fēng)力的御史，姓馬，名錄，立心正直，不要錢財，不肯阿附權(quán)貴的，欽命巡按山西。未到任時，即聽見這樁事情，巡撫不肯執(zhí)法，久不定案。一到任后，即提李福達一案覆審，差官往代州崞縣提取福達舊時鄰右前來識認，又移文徐溝縣查其居止。據(jù)覆“并非土著，是擒獲妖賊那年逃來，冒為張氏同宗，改名張寅”。處處有據(jù)，再取福達口供，果無異辭。

　　案情已定，正欲奏請正法，忽一日，巡捕官稟稱：“武定侯差官下書。”衙門規(guī)矩，一應(yīng)封口書函，不許投進。武定侯書來，必有囑托情弊，隨著當堂呈遞。差官走至案前，將書呈上。馬巡按拆開一看，呵呵大笑道：“好一個國戚大臣！為大盜說情，難道王法都不曉得了！”差官自恃候府家人，說：“大老爺，王法固要，只怕私情也要的。”巡按大怒道：“你是何等下賤，敢開此口！”喝救拿下重打。差官道：“只怕打不得。”巡按喝道：“打了再講！”左右一聲吆喝，拖下便打。差官打了二十，受痛不過，哀哀求饒道：“小官自知冒犯，求看家爺面上。”巡按道：“看你主人面上，再打二十！”一共打了四十毛板，吩咐叉出。差官抱頭鼠竄而去。

　　巡按修本，遂將郭勛私書一井奏聞。嘉靖帝見了本章，一一準妻，又降旨將郭勛切責(zé)。正是鐵案如一，任你通天手段，也難翻案了。那知當日言官紛紛參劾，反激怒朝廷，弄出大大變局來。且聽下回分解。

　　一時科道亂紛紛，盡奏奸貪是郭勛。

　　言語太多成變局，水渾鰱鯉不能分。

　　話說當時嘉靖帝準了馬錄本章，李福達秋后處決，郭勛有旨切責(zé)。若使科道言官不再參劾，這樁事也就完結(jié)了。無如明朝風(fēng)氣，言官最喜說長說短，以顯腳力，一本不準，第二本再上，這個不準，那個又奏，把朝廷絮聒個不了。即王親國戚，稍有過失，都懼怕他。始初還論是非，繼而更尚意氣，務(wù)要依他說話才罷。朝廷看得厭了，往往留中不發(fā)。今看見馬巡按所奏，武定侯庇護逆黨，私書囑托，眾官部憤憤不平起來。有的道：“福達殺人巨萬，潛蹤匿形，今罪跡已露，論以極刑，尚有余辜。武定侯曲為囑托，亦宜抵法。”有的道：“交通逆賊，明受賄賂。福達既應(yīng)伏誅，郭勛亦難輕赦！”其后參劾他的，一本兇似一本，竟說他黨護叛逆，心懷叵測，要坐他謀叛罪名，非滅族不足蔽辜了。郭勛那里當?shù)闷?，只得去求朝廷心腹寵臣張璁、柱萼，要他保護。

　　你道張、柱二人何以得寵朝廷？說也話長。當時正德皇帝晏駕無子，遺詔興獻王長子厚口，系皇考孝宗親侄，倫序當立，群臣遂奉以為帝，即嘉靖帝也。嘉靖既立，欲尊他本生父為興獻皇帝，稱考：孝宗皇帝稱伯。此一已私情，天理人心上實說不去。譬如民家無子立后，把家產(chǎn)田園盡傳子嗣子，自應(yīng)承頂這支香火，本生父母，到差了一肩了。若但知厚其所生，待嗣父母仍如伯叔，要這嗣子何用？天子與庶人一般，所以群臣引經(jīng)據(jù)理，都說興獻不宜稱考。嘉靖格于公議，也就隱忍了。

　　其時，張璁方為觀政進士，朝廷大事，那得有他開口？一日，遇一相面的道：“尊相二年之內(nèi)，位至宰相。”璁笑道：“吾一現(xiàn)政進士，二年之內(nèi)，焉得翼登政府？”相士說：“相上生著的，連我也不得知道。”適當大禮議起，璁知朝廷欲崇所生，因格于廷議，不能遂心，自忖道：“吾若另創(chuàng)一議，折服諸臣之說，君心必喜，富貴可以立致矣。”遂上禮疏道：

　　皇上入嗣大宗，稱孝宗為皇考，稱興獻王為皇叔父，在廷諸臣，不過拘執(zhí)漢哀帝、宋英宗嗣位故事，不知漢哀、宋英皆預(yù)立為皇嗣，養(yǎng)之宮中，久已明正為人后之議。若后上繼統(tǒng)，在宮車晏駕之后，群臣遵祖訓(xùn)，奉遺詔，以倫以序，迎立為帝，比之預(yù)立為嗣，養(yǎng)于宮中者，昭然不同，理合尊興獻為皇考，以盡為子之道。若利天下而為人后，恐子無自絕于父母之義。

　　說得懇懇切切，盡反朝廷眾議。嘉靖見了大喜，傳諭內(nèi)閣道：“此議遵祖訓(xùn)，合古禮，爾曹何得誤朕于不孝？”繼而柱萼亦上一本，與璁說相同。帝見更喜。那時群臣見了二人疏，皆指為邪說，疾之如仇，守候朝門，急欲老拳奉送。二人見眾怒難犯，走入武定侯家求援。武定訴知嘉靖，旋有中旨，命二人為翰林學(xué)士，大禮竟從其議。凡不合者，盡皆罷斥。

　　張璁不上二年，果然拜相了。因有這個緣自，故與郭勛結(jié)為一黨。如今郭勛到來求救，焉得不出力相助？況二人常在朝廷左右，其言易入，遂乘間啟奏道：

　　郭勛為議禮，觸了諸臣之怒，舉朝皆與為仇，所以紛紛彈劾。臣等查得指揮張寅，實非福達改名。因諸臣欲害郭勛，故誣張寅為逆犯。求皇上莫聽諸臣之說。以成不白之冤。

　　要曉得嘉靖帝原非昏庸之主，但因議大禮上亦受了臣下多少委曲，今日二臣之言，正觸其怒，便信以為然，遂發(fā)出一道旨意，提福達一案來京，并命解巡植馬錄同審。諸臣尚在夢里，全不曉朝廷已有先入之言，提到審時，三法司仍照前訊口供覆奏。嘉靖大怒，詰責(zé)問官審事不實，命張璁兼攝都察院，柱萼兼攝刑部，雜治其獄。斯時，群臣才曉得朝廷聽信讒言，大局有變了。

　　那二人奉旨會審，只要迎合上意，那里管天理良心？廷訊時，絕不問福達長短，單詰責(zé)馬巡按枉法任情，屈害無辜。馬巡按極口分辨，二人只做不聽見，喝教用刑。頓時將馬巡按遍體拷掠，五毒備加?？蓱z一個正直御史，弄得死去活來。馬錄看來若不誣服，徒自吃苦，只得承認挾私故入人罪。問官才不用刑。這薛良竟問他誣首罪名。二臣審出口詞，以為得計，奏知嘉靖。那嘉靖只道審出實隋，不被眾臣瞞騙，那曉朝綱是非已被權(quán)臣弄得七顛八倒了！發(fā)下旨意：福達釋放，薛良抵死，巡按馬錄及臺諫諸臣俱著錦衣衛(wèi)廷杖一百，分別治罪。

　　這廷杖法律，歷代所無，惟明朝獨有。自設(shè)此法以來，不知屈死了多少忠良。那見得廷杖利害？凡官府犯罪，但發(fā)錦衣衛(wèi)打問，例將犯官一拶敲五十，一夾敲五十，杖三十，名曰“一套”。此是錦衣衛(wèi)打問規(guī)矩，已有受刑法這而死的。若奉旨廷杖，特遣內(nèi)臣監(jiān)視，大小眾官俱著朱衣陪列午門外西墀下，左邊坐中使，右邊坐錦衣衛(wèi)，各三十員，下面旗校百人，皆衣襞衣，手執(zhí)木棍，齊齊排列。宣讀旨意畢，一人持麻布兜從犯人肩脊套下，直至腰邊，連兩手束定，左右不得轉(zhuǎn)動：一人縛其兩足，四面牽住，唯露出兩股受杖。頭面觸地，塵埃滿口，連喊也喊不出的。打一下，上面高喝一聲：“重打！”打完一面，杖必數(shù)折。眾官側(cè)目屏息，氣象森嚴，儼如閻羅殿前一般。行杖旗校練就一副手段，打得兩腿如口，里面血肉糜爛，外面皮膚一毫不破。醫(yī)治的法，用刀割開外皮，剜盡內(nèi)邊爛肉，要取活羊一只，割他腿肉填補空處，使他血肉相連，長成一片，然后可以行動。故明時有“羊毛屁股老先生”，人人敬畏他的。有一知縣出來，捉住一沖道路人，喝教“重責(zé)”，脫開褲子，見是羊毛屁股，知是受過廷杖的，忙即下轎請罪，陪了多少不是。其人大笑而去，把這位官府驚出一身冷汗來。只因廷杖過的，茍得君心一轉(zhuǎn)，叩起復(fù)重用。然幸而不死杖下，做一羊毛屁股的老先生。不幸而喪了性命，只好留一忠直名望了！可憐諸君子觸怒奸黨，今日受此極刑！

　　馬巡按廷杖后，發(fā)邊衛(wèi)充軍。其余或罪或死，共四十余人，臺諫為之一空。逆犯李福達仍為指揮，二子仍充匠役，儼然現(xiàn)任的武職官員。豈非一件天翻地覆的事！

　　那張、桂二人猶怕人心不服，日后有變，編定《欽命大獄錄》，請旨頒示天下，使被冤諸臣永世不得翻身。那知人心如此，天意不然。

　　再說四川有一妖人蔡伯貫，本是福達一黨，因山西事敗，逃在四川，招集無賴，私立名號，仍依白蓮教煽惑謀反起來，被官兵擒獲，搜出福達往來書信，有“改名張寅，現(xiàn)為指揮，可恃無恐”等語。四川巡按據(jù)實奏聞。

　　其時，嘉靖晏駕，隆慶新立，見奏大怒，立將李福達滿門抄斬，余黨立決，以正叛逆之罪，其獄始白。又有都御史龐尚鵬上言：

　　武定侯郭勛與閣臣張璁、桂萼庇一福達，當時流毒縉紳至四十余人，衣冠之禍，莫此為烈。今三臣雖死，理合追奪官爵，以垂鑒戒。被冤諸臣，宜特加優(yōu)異，以伸忠良之氣。

　　朝廷一一如奏。斯時，馬錄欽召進京，復(fù)為御史，余盡加官贈爵。至今《明史》上直臣流芳，奸臣遺臭，豈非天公報應(yīng)，原是纖毫不爽。

　　后人論及此事，謂郭勛與福達始初來往，不過貪其財賄，原只知為張寅，不知為福達。至事敗說情，其罪難免。只劾其私書囑托，便已彀了。乃眾人必欲坐其同逆，置之重典，遂至激成大禍，上損國家元氣，下辱父母遺體，諸君子亦不無自取其咎。為此論者，亦非教人阿諛茍容，取媚于世，不走正直一條路去?？傊?，責(zé)人過犯，亦要存心平恕。留還人的余地，即留還自己退步，不必專恃一時意氣，把人趕盡殺絕，卻是明哲保身道理，士大夫不可不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