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明祭父 ·高嘉雯· 今天是清明節(jié),又到了祭奠親人的日子。去年父親忌日的前兩天,我在夢里 見到了我去世的父親,他穿著那件黑色的裘皮大衣,帶著翻毛的皮帽子,老遠的 朝我走了過來。好像是一直在找我終于找到了的樣子。那情景定格在我夢醒的時 候,朦朦朧朧的,卻非常真實。當時已經(jīng)記不得上一次夢到父親是什么時候了, 好像是很久了。我想一定是父親在提醒我他的忌日就要到了。十月三日,父親的 忌日這一天我開始動筆寫這篇紀念的文字,卻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寫寫停停, 雖然是一篇很短的文字,卻直到今天都還沒有完成,真是慚愧得很。 一九九三年的十月三日,父親離開了我們。雖然已經(jīng)十四年過去了,那一天 卻仍舊像是昨天一樣,在記憶里異常的清晰。 那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在醫(yī)院守護的妹夫打來電話,說父親已經(jīng)走了。我們 匆忙穿衣稍加洗漱趕去了醫(yī)院。病房里靜悄悄的,所有的醫(yī)療設(shè)施全撤走了,父 親靜靜地躺在那里,表情淡然,身體還有些溫熱。我們姐妹幾個開始給他穿壽衣, 大家靜悄悄地忙碌著,誰也不說話,誰也沒有哭。一直到把父親的遺體送到了冷 凍間,才明白過來父親真的已經(jīng)走了。那個開朗,外向,個性有些張揚的父親終 于離開了我們。父親是趁著妹夫睡著了的時候自己悄悄地走的。他咽下最后一口 氣的時候,身邊并沒有親人,這成了我心中永遠的痛,即便是現(xiàn)在想來,依然會 忍不住地潸然淚下。父親剛離去的那些日子里,包括喪禮當天,我并沒有流太多 的眼淚。因為吊唁的,慰問的人來人往,太忙太亂,也因為對父親彌留之際所受 的痛苦實在印象太深,久久不能從那些情景中解脫出來,因而父親終于脫離苦海, 上天成仙的事實反而像夢境一樣,不那么真實。 父親走前的最后兩天我是一直陪在父親身邊的,那時父親已經(jīng)無法正常呼吸, 插著氧氣管仍然張著嘴喘息不已。他已然不能說話,時不時地睜開眼睛,看著坐 在他床邊的我。對我所說的話只能在沉重的喘息之余用點頭或搖頭來回應。但是 他的頭腦始終是清楚的。后來導尿管里流出的液體已經(jīng)是棕黃色的了,下體的褥 瘡都慢慢變得干燥了,曾經(jīng)骨瘦如柴的他四肢卻變得“胖”了起來。當時我握著 他的手,和他一起體會著喘息的辛苦,不時點一些水在他的唇邊,給他太過干燥 的口腔和嗓子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幫助。我當時真的希望就這樣握著他的手送他離 去。但是他并沒有馬上離開,是求生的意志讓他一次又一次地睜開了眼睛,堅持 了一天又一天,終于在那天凌晨時分放棄了一切,撒手人寰。不知道父親在不能 說話以后都想了些什么,可能想了很多,想他一生未竟的愿望,想他那五個可愛 出色的女兒,也可能什么都沒想,只是和病魔對抗,消磨著這最后的時光,因為 那可能已經(jīng)耗盡了他所有的精力和體力。父親的走是預料之中的,但他走的時間 卻是始料不及的。走的時候沒有親人相陪,父親會不會非常傷心?當父親出現(xiàn)在 我的夢里的時候,總是讓我想起這樣一個事實,父親是自己離開的,我們甚至都 沒有機會和他道別。也許這就是為什么在夢里他都會一直在找我。 父親的一生是坎坷多事的。父親二十年代末隨著祖母離開老家榆林,途經(jīng)西 安,輾轉(zhuǎn)到了天津和在那任職的祖父團聚。上中學時父親被送到了京城繼續(xù)學業(yè)。 父親雖天資聰明,卻是個愛玩的人,讀書也不很上心。在京城的時候,他最喜歡 的就是去戲園子聽戲。據(jù)說曾經(jīng)因為手頭拮據(jù),而把鋪蓋卷當了去聽戲。所以學 業(yè)上一直不如他弟弟我二叔有出息。父親高中還沒畢業(yè)時,在天津陪祖父在任的 祖母卻患上了精神疾病。祖父不得不辭職回鄉(xiāng),而父親也就輟學陪伴祖父母返回 原籍。回鄉(xiāng)后父親一直守在祖父母身邊,早晚侍奉左右,直到祖父去世。祖父去 世之后,父親曾憑著天資聰明,又寫著一手漂亮的鋼筆字,在國民黨政府機構(gòu)里 找了個抄寫員,會計員之類的差事,以作稻粱之謀,同時贍養(yǎng)祖母。解放后父親 帶著祖母回到京城投奔了我二叔,又在二叔的幫助下,上了共產(chǎn)黨辦的干部訓練 班,很快就參加了工作。父親很聰明,雖然沒有上過大學,但是在工作上卻是不 可多得的好手。文革前父親一直在某省財政廳搞預算,人稱該省第一會計師。后 來因為父親的聲譽,一些財會院校常常請父親去做講座。父親的口才很好,講課 非常有魅力,下面院校反應很熱烈。當時國家非常缺乏專業(yè)人才,所以父親被邀 請去該省剛剛建立的財經(jīng)學校當講師。父親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接受了邀請去了 位于省會的財經(jīng)學校轉(zhuǎn)行做了教書匠。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次轉(zhuǎn)行卻是父親厄 運的開始。 父親調(diào)動后不久,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大專院校首當其沖,而該城市更是 因為離北京近又是省會,政治運動搞得如火如荼。到清理階級隊伍的階段時,父 親被隔離審查了。聽說抄家時在皮箱的夾層里翻到了父親都不曾知道的國民黨某 黨部給父親的委任狀?,F(xiàn)在想來可能是曾經(jīng)任國民黨鐵道部秘書的祖父當年為父 親準備的。因為父親沒有完成學業(yè),一直輟學在家侍奉二老,祖父一定擔心將來 他撒手西去之后他這個兒子將何以為生。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祖父卻最終也沒 有當面交待給父親。也許后來國民黨大勢已去沒這個必要了,也許后來祖父病患 纏身來不及交待后事就走了。反正這件事成了父親交待不清也無法承認的污點。 反反復復,沒完沒了地交代檢查,認罪然后再推翻,如此循環(huán)往復,父親就被無 窮無盡地審查下去了。父親很能抽煙,文革前家里再困難父親仍然要抽大中華、 大前門之類的香煙,而且要一天一盒。父親被審查后,母親因為經(jīng)濟原因再也不 舍得給他買那么貴的香煙,同時也是為著避嫌,只檢著便宜的買。我們也因為要 和他劃清界限而只能定期給他送這些便宜的煙,因而數(shù)量上就打了折扣??上攵?br>知父親那幾年是怎么熬過來的。要寫檢查認罪書,要應付非人的精神折磨,要聽 專案組人員的訓斥,要吃食堂里最差的飯菜,要在大太陽地里被暴曬著蹲在地下 拔草,要忍受對家人的思念,要承受不懂事的孩子們的誤解怨恨,等等等等。除 此之外,還要忍受煙癮的侵襲。父親能熬出來全憑藉著他那天生的樂觀性格和對 孩子們的希望。 七零年父親終于被釋放,但是沒有政治結(jié)論。這就意味著時時刻刻都會再被 揪出來審查批斗。母親當時已經(jīng)在某農(nóng)場勞動鍛煉了一年有余了,這時得以和父 親團聚但是卻被雙雙下放到離家?guī)装倮镏獾霓r(nóng)村去改造,美其名曰五七戰(zhàn)士。 本來是要求凡是尚未工作的孩子都要一起遷走落戶的,母親苦苦哀求,總算同意 只帶著妹妹。父母親在那里一呆就是兩年。七二年落實政策時,父母親帶著妹妹 一起回到了我們居住的城市。幾年沒見,父母親都明顯的見老了,父親干瘦干瘦 的,皮膚被曬得黝黑黝黑的,而母親的臉上增添了無數(shù)的皺紋。父親本想這下總 算熬出來了,多年的運動終于停止了,可以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了。因為原來就職 的省財經(jīng)學校已經(jīng)在文革中解散,父親應該順理成章地回到原單位,即省財政廳 工作??墒鞘虑椴]有那么簡單,財政廳的大門卻把父親結(jié)結(jié)實實的擋在了門外。 父親一個部門一個部門地申訴,然而卻被一個部門一個部門地當球一樣踢來踢去。 縱使財政廳里有好些當年的同仁,下屬和學生,除了異口同聲的同情之外竟沒有 一個人可以或者能夠幫忙。這不能不說是父親所遭受的另一個沉重的打擊。這樣 父親蹉跎了將近一年的光陰,終于認命去了該地區(qū)所屬的一個財貿(mào)學校繼續(xù)他的 教書生涯。教授的課程與他本來的專業(yè)相差甚遠。不過父親聰明過人,加上他開 朗的性格,慢慢地也就融進了新的工作環(huán)境。不過不得不承認,在這個財貿(mào)學校 里任教使父親在晚年感到壓抑和不得志。所幸父親因為后來的教書生涯而桃李滿 天下,也算是對父親最大的安慰與獎賞了。 后來隨著國內(nèi)的政治氣氛越來越寬松,父親同幾個財會界同仁籌備成立了省 會計學會和省珠算學會。對這兩個學會父親傾注了極大的熱情和心血,做了許多 有益的工作。尤其是父親退休后,一直致力于珠算的發(fā)揚光大和改進。并協(xié)助某 大學的一個教授撰寫并發(fā)表了珠算在數(shù)學領(lǐng)域的應用的專著。說實在的,我們這 些孩子們對父親所作的努力和成果,并不以為然,有的還持懷疑態(tài)度。但是父親 的努力和投入?yún)s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們以他為榮,以他的精神為榮。他 為保護和弘揚珠算這個中華文化的遺產(chǎn)所作的努力,讓我們感到驕傲。 記憶中小時候父親不怎么管家事,好像也很少在家。但是只要父親在家,就 能聽到父親的笑聲。他會給我們講笑話,打撲克,還會撇著津腔逗滿嘴天津話的 妹妹樂。父親是個愛玩的人,象棋圍棋和橋牌都是他的拿手才藝。父親還很愛打 乒乓球和羽毛球,而且打得也很出色。記得父親快七十歲的時候還和我一起打羽 毛球,仍然身輕如燕。父親很重視我們的學習,上小學的時候,我們的課本父親 都給包上了的書皮,然后再寫上我們的名字。父親的字寫得很好看,方方正正, 有棱有角,非常工整。而我們姐妹五個,從大姐開始,繼承了父親寫字好的基因, 都能寫一手不錯的方塊字??墒歉赣H卻從來都沒有給過我們?nèi)魏螌W習上的壓力, 卻對我們?nèi)〉玫倪M步給予肯定和鼓勵。文革以前,大姐二姐和三姐在學校里都先 后帶上了一道杠二道杠,二姐是小隊長,大姐和三姐則都是學習委員,父親對此 表達了由衷的歡欣和贊賞。由此不服氣的我剛上學就大放狂言一定要帶上三道杠, 發(fā)誓要超過三個姐姐??珊髞砦揖惯B一道杠都沒機會拿到,也因而成了我家一個 經(jīng)典笑談。父親對此也只是付之一笑而已。上一年級時,有一次周末貪玩而忘了 做作業(yè),星期一中午放學后被留在教室補作業(yè),很晚才回到爸爸的機關(guān)。父親沒 有像別的家長那樣打罵,而只是指著我微笑搖頭不已,然后還帶我出去給我買了 碗餛飩吃。父親是個很開朗的人,很少發(fā)火,也從不發(fā)牢騷。即便是在那個瘋狂 的文革年代,父親受了很多的折磨,卻很少看到他唉聲嘆氣。他那樂觀向上的性 格幫助他走過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難。高考恢復那年,父親對我和三姐寄予了無限 的期望。他親自為我們搜集復習資料,找老師輔導,并為我們親自下廚做一日三 餐。到了報專業(yè)的時候,還不辭辛苦地親自分別跑到我們倆人的報考地,鼓勵我 們要自信,督促我們報好一點的學校和專業(yè)。雖然由于父親對大學專業(yè)需求并不 熟悉,以至于我們最后都沒能達到我們的愿望,但是父親以此表達的殷殷期望卻 成了我們一生拼搏的動力。 八九年研究生畢業(yè)前辦出國的時候,父親還曾經(jīng)在我所居住的城市和省會之 間的各個部門之間為我所需要蓋的那些圖章而奔跑。由于父親弟子們的幫助讓我 在那年的六月正值緊張之時順利地拿到了護照。但是不久就查出他的肺結(jié)核頑癥 復發(fā)而不得不住進了醫(yī)院。七月中旬我離家時父親帶著口罩直接從醫(yī)院到火車站 送行。當時根本想不到父親從此會一病不起。出國后在姐姐為我安頓好的住處用 姐姐給我的五十馬克零錢,開始了一個全新的生活。先是靠打工掙錢,后來拿到 了一筆天上掉下來的獎學金而上了一個碩士班,然后又是申博讀博,忙得不亦樂 乎,對父親一直少有問候。當時還和姐姐談起將來我們混得好一點一定先接父親 來德國探親??傻搅司哦甑讌s得知父親不幸罹患癌癥,因此我在九三年春節(jié)請 假帶著兒子回國探望。當時父親除了有些咳嗽容易疲憊之外,看不出是病入膏肓 的人。那時父親每天與電視和金庸的武俠小說為伴,看到精彩之處仍會高聲叫好, 或開懷大笑,有時還會亮嗓子唱上幾句。那時正值春節(jié),母親和我們姐妹有時會 開麻將局消遣。我離家多年,一直讀書。別看考試總能名列第一,玩麻將卻是新 手,屢戰(zhàn)屢敗。父親就一直站在我身邊督戰(zhàn),指點我出牌。最后終是覺得我不可 教也而親自上陣為我贏回來完事。那時父親已不能持續(xù)幾個小時正?;顒恿?,必 須時不時地睡上一覺以恢復元氣。當時八歲的兒子負責到點兒叫醒姥爺吃藥,因 為兒子太負責任往往擾得父親總也睡不夠。當時看著他們祖孫二人調(diào)侃笑鬧的情 景心里不知是欣慰還是酸楚。自我返德后,父親的身體就每況愈下,五月開始持 續(xù)發(fā)燒,開始時在家里打點滴吃消炎藥但效果甚微,拖到了后來父親開始食欲急 速下降,進食越來越少。到了七月,父親住進了醫(yī)院。我和姐姐一直拖到了九月 才得以返家。雖然知道了父親已經(jīng)被癌細胞侵蝕瘦得皮包骨頭了,可是第一眼見 到父親還是被深深地震撼了。父親坐在醫(yī)院的床上,身體依墻靠著,兩條腿并起 來蜷在胸前。膝蓋骨顯得異常的大,小腿從遠處看只是一副骨架。那時父親還堅 持自己下床排便,靠著藥物也能少量進食。但是呼吸沉重,咳痰困難,有時會因 為痰堵住了呼吸道而引起一片慌亂。后來父親因為排便不暢用了開賽露使病情急 轉(zhuǎn)直下。到了九月底父親曾經(jīng)陷入重度昏迷而搬進了單人監(jiān)護病房。父親醒來后 曾經(jīng)出奇地好了兩天,和我們談他的往事,囑咐我們姐妹要互相扶持,珍惜姐妹 情誼。我們及時地為他清理衛(wèi)生,刮了胡子,也剪了指甲。很快地父親開始呼吸 困難,然后就只能靠吸氧來維持了。吸氧之后父親就再也沒能說話,但是每天從 早上見到父親到晚上離開,父親一直都在用眼睛交流。他的痛苦,艱難,無奈和 戀戀不舍,我想我都讀到了。可是我們沒有力量可以挽留住父親的生命和父親邁 向天國的腳步,和萬惡的癌細胞相比,親情和愛都是那樣的渺小而無助。父親終 于走了,帶走了他未能實現(xiàn)的夢想,帶走了對女兒們無盡的愛和依戀,還有他那 特有的令人難以忘懷的笑聲,以及一切屬于他的故事。 現(xiàn)在父親和我們生活在陰陽相隔的兩個不同的世界里,音信全無。我唯一的 希望就是父親能在天堂里和他失散的親人們相遇,不孤單,也不會寂寞。父親向 來樂觀,我想父親在那邊一定也會過得很快樂,就像他生前一樣,開朗自信,無 憂無慮。這樣,當我們有幸進入天堂的時候,就能循著他那爽朗的笑聲與他團聚。 今天是清明節(jié),我和姐姐要在加拿大給父親送去我們的祈禱和祝福。父親, 愿您快樂永存! (寄自加拿大) ◆ 我的小腳母親 ·涂宏偉· 母親已年過九旬,生在鄉(xiāng)村,長在鄉(xiāng)村,如今仍住在鄉(xiāng)村,一生沒離開過鄉(xiāng) 村。她從3歲時就裹了小腳,成為那個年代的“流行金蓮”。從此,她舞動著這 雙“美麗的小腳”,走過春夏,走過秋冬,穿越了歷史的時空。她普通而又不普 通,她平凡而又不平凡。她普通的是一生默默無聞,沒有什么榮耀,更沒有什么 光環(huán),而不普通的是以一顆善良的心活到新世紀,見證了中國近百年的風云變幻, 潮起潮落,感受到了社會主義新時期的溫暖幸福,也擁有了像當今一些藝術(shù)家們 的待遇,是一位享受“政府津貼”的鄉(xiāng)村老人;她平凡得在于一生就是一個鄉(xiāng)村 女人,沒有大起大落的身世,更沒有干過驚天動地的事情,而不平凡得在于年年 歲歲,用她那點點滴滴的愛心,支撐了一個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不僅成為家庭的 “帥字旗”,也是我們那個鄉(xiāng)村里的最后一個“小腳女皇”。 母親娘家兄妹六人,她排行老二,是兄妹中唯一的女性,她17歲那年,爹就 去世了,由娘一人操持莊稼,哥哥又抓壯丁在外,腳下的四個弟弟,全靠她照顧, 那時當?shù)赜袀€風俗,女人們不能到井邊去,每當挑水時,她就站在離井邊十步遠, 弟弟們雙雙到井邊吊了水,她猛然接過擔子,邁著小腳,一搖三晃地挑了回去。 若遇年頭月尾,口糧接不上趟,為了讓娘和弟弟們填飽肚子,她會事先在鍋底下 用麥糠漚上火,將鍋底燒熱,等娘收工回來歇息,弟弟們玩耍歸來圍著灶臺鬧餓 時,她便發(fā)出一聲清脆的臺詞:“媽!我餓不及了,已做飯吃過了,看!灶堂還 在熱著呢,我給你們再做飯!”上演了一出灶堂“空城計”。 母親來到婆家,也是里里外外一把手。從我記事起,父親就是一個三等“殘 廢人”。據(jù)說解放后,父親擔任了多年的生產(chǎn)隊長,人稱“老隊長”。一次在指 揮生產(chǎn)時,帶頭上陣,從十幾米高的麥垛上摔了下來,造成胳膊骨折,從此退休 在家,再也不干重活了,隊里看在“老隊長”份上,也為了照顧我家,給他安排 了一個打掃牛圃的輕活,每天記六個工分,他順勢而閑,上午到集鎮(zhèn)上喝茶,下 午三下五去二將牛糞掃凈,過起半休養(yǎng)的日子。 這下可苦了母親,光靠父親那幾個工分是養(yǎng)活不了全家的,母親不得不“女 扮男裝”,沖鋒在前,犁田耙地,策馬揚鞭,興修水利,揚場扛糧,和村里爺們 兒一比高下。就是這樣,村里一些對“老隊長”在任時懷有成見的男人,時不時 找母親的茬鬧事。一次母親在后崗地里犁地種苞谷,收工時,那位“牛隊長”攔 住母親,硬說母親懷里藏有苞谷種子,想順回家里,那可是見不得人的偷盜行為 呀!母親就和他大聲爭辯,引來了村里男男女女觀看,母親憤怒之下,呼啦敞開 了胸膛,嚇得圍觀者扭頭跑散,事實給那個惡搞的男人一個響亮的耳光,臉紅脖 子粗地逃之夭夭。 看似堅強的母親,在父親面前卻溫柔有余,從不嘮叨,從不發(fā)脾氣,更沒有 紅過臉,一身相隨,無微不至。兒女們雖在心里為母親打抱不平,但卻沒有明說, 畢竟我們也愛父親??筛赣H卻變本加厲,纏磨了母親一生。在我們眼里沒有看到 母親病倒過,而父親卻常常有驚無險,父親若有個頭痛腦熱,腰痛肚痛,就會大 驚小怪,弄得母親和全家不安。父親有個習慣,從來不在家里喝開水,每天必到 五里外的集鎮(zhèn)坐茶館,喝老板娘那一壺一壺的滾燙開水。他告訴我們,家里柴灶 開水倒進瓶里就不煎了,那茶館里的煤灶上的開水,壺壺沸騰,喝的是“茶尖”, 開胃消食,一喝肚子就咕咕亂響,通體健身。就這樣,我看他還是回家后時不時 抱著肚子說脹,躺在竹床上呻吟。母親勞累一天剛到家顧不得洗刷,撲打幾下衣 服上的灰塵,就坐在父親身邊給他揉肚子。小小年紀的我,看母親那疲勞的臉龐, 實在不忍心,就上前勸阻,媽!我來給爹揉肚子,你歇歇還要做飯呢!母親笑笑 說:兒子真孝心,你那小手沒力氣,看你爹痛苦的樣,我使勁揉幾下就好了。 父親還有一個習慣,穿鞋不拔鞋跟,母親往往挑燈夜戰(zhàn),為他做一雙新鞋, 一到他腳上,就變成了踢拉板,后跟壓在腳下,一天到晚踢拉踢拉地行游天下, 哪怕是進城趕集,走親訪友,也不顧形象,總是踢拉著鞋子,這樣鞋子磨損得快, 十天半月就穿壞了。母親一生也不知為他做了多少雙鞋子,從無半點怨言。 后來,我到外地工作,有了一雙兒女。母親愛孫心切,丟下鄉(xiāng)里的父親來到 我們身邊,照顧孫兒,每次母親來時,一段時間總是心神不定,牽掛著父親,隨 著時間推移,她慢慢地開始享受兒孫的天倫之樂。每當這時,父親一個電話或者 前來找她,一看父親那滿臉愁容,母親就會黯然傷神,掉起眼淚。她會丟下兒孫 不管,拉起父親就回了老家。我知道母親丟不下父親,可妻子很不理解,造成婆 媳間一些誤解。 母親比父親大一歲,父親八十八歲那年,卻突然病得起不了床,一躺就是幾 個月,我和姐姐都在城里住,哥哥是村干部,整天忙得不可開交,護理父親的擔 子仍然壓在母親身上。一天,父親突然從床上掉了下來,哥哥外出不在身邊,年 近九旬的母親,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她大聲呼喚著:老天保佑呀,讓我 把這老東西抱上床去!不知母親哪來的勁頭,還是上天發(fā)力,奇跡出現(xiàn)了,母親 一下子將父親托到了床上。 得到父親病危的消息,我們匆匆趕了回去,父親見了我,拉著我的手說: “我走了,你要記住多給你媽一些錢呀!”我望著消瘦的母親,默默地點了點頭, 這是父親唯一的臨終遺言。 父親走的當天晚上,按家鄉(xiāng)的風俗,我們當兒子的要在父親身邊守夜,可60 多歲的姐姐,執(zhí)意要守在父親的床前。我想也好,我就睡在母親身邊,陪陪母親 吧。姐姐陪父親在里間,我陪母親在外間,這是我闊別家鄉(xiāng)30多年后,第一次睡 在老屋,睡在母親小腳邊。母親雖然沉浸在悲喪之中,但我看得出來,有我睡在 她的腳頭,她又感到了另一種欣慰,那晚她睡得很香。我聞著母親小腳的氣味, 望著老屋千孔百漏的房頂和那沒有幾樣的破舊家具,大膽的老鼠還在梁上東張西 望,房頂?shù)哪嗤敛粫r往下掉著。我浮想聯(lián)翩,在這樣簡陋的生存環(huán)境中,母親伴 陪著父親,相濡以沫,用愛神攙扶著父親,擁有一世難得的“鉆石婚姻”。 我有個伯父,從小眼睛忽暗忽明,人稱“大瞎”,我們就叫“瞎伯”。他一 直單身跟我們生活在一起,瞎伯為人忠厚老實,非常喜愛侄女侄兒,和我們姐弟 幾個感情很深。在那家大口闊的年月,村里家家戶戶都缺糧缺吃,可能瞎伯生活 單調(diào),時常到左鄰右舍,串串門,和那嬸嬸們聊聊天,他若看到哪家嬸嬸斷了糧, 就會背著母親,將家里的糧食或饃饃拿給人家,也沒別的所圖,可能是愛心。他 的行為母親早有覺察,只是當著父親說說而已,一直沒有與伯父正面沖突。有時 伯父縮手縮腳將饃饃藏進懷里往外走時,他以為母親和家人沒有看到,當他剛轉(zhuǎn) 身走出,母親就會當我們的面,咬咬牙,用手指狠狠地搗著伯父的背影,從來沒 有揭穿過他,我想母親也理解單身人的苦悶。伯父晚年臥床不起,也是母親端茶 遞飯,洗洗漿漿,護理送終。 六、七十年代,村里大部分孩子都沒上學,特別是女孩,更是望學欲穿。我 們姐弟三人,可是當時村里的高材生,這都是母親的功勞,雖然她一字不識,可 她信奉唯有讀書高的道理。 母親平時雖慣著我們姐弟三人,但哪個若逃了學,必定棒打無疑。姐弟中屬 哥哥最調(diào)皮,那時我上一年級,他上六年級,我們同在一個學校就讀,我所在班 級的課桌,是那種用泥巴壘起來的長條形,一排坐十幾個學生,我從小就面善, 鄰位那個同學常常欺負我,他用粉筆將桌位劃開,不準我的課本或用具越池一線, 還不準我從他身邊出入,逼得我走投無路,翻桌越位。我回到家里掉起了眼淚, 哥哥問明情況后,來到我們班上扭著那個同學的耳朵,從桌位上提溜了出去,轉(zhuǎn) 了三圈。從此,鄰位見了我點頭哈腰,再也不敢捉弄我了。哥哥對我這樣好,我 還是當了“奸細”,向母親告了他逃課狀。那天,他背著書包前腳走,我后腳跟, 走著走著他來到了牛棚,和村里放牛娃們一起,騎著牛向田野走去,我掉頭回家 告訴了母親,母親飛奔著小腳將他追了回來,拉進屋里,脫掉一只小鞋,劈頭蓋 腦地朝哥哥打了起來,一邊打一邊吼,看你再逃學!看你再逃學!打得哥哥在地 上抱頭亂滾,嚇得我啊的一聲哭了起來,抱著母親求撓,我連連說道:“哥哥是 我害你挨打呀!”母親手一閃將我推倒,你給我閉嘴!父親也忍不住了,進屋勸 說母親,母親手一指,你給我出去!撲騰將門關(guān)上,繼續(xù)痛打哥哥,直打得哥哥 表態(tài),寫下不再逃學的“軍令狀”,才算罷休。母親用她那恨鐵不成鋼的精神, 使我們姐弟順利完成了學業(yè)。 姐姐文革前就已初中畢業(yè),回鄉(xiāng)后擔任村婦女主任,到了婆家又成了搶手人 才,先當小隊會計,后升大隊會計,村婦女主任。哥哥70年代初高中畢業(yè),現(xiàn)在 仍然擔任村會計。他們很早就是鄉(xiāng)村的黨員干部,在我歷史的檔案中,每每填到 他們的榮譽時,就有一種無比的自豪感。我是76年高中畢業(yè),后提干進機關(guān)工作。 我的很多同鄉(xiāng)伙伴,一直走不出鄉(xiāng)村,不是他們沒作為,沒有運氣,而是他們沒 有文化,也可能他們沒有遇到我那樣的母親。 父親去世后,我把母親接到城里和我們一起居住,住了不到二個月,她執(zhí)意 要回鄉(xiāng)下住。我的女兒不理解地問她:“奶奶這城里,燈又亮,地又光,生活又 好,你咋非要回去?”母親擺擺頭說:“我在你們這里望著天總是灰蒙蒙的,喝 的水總是有一股啥味。我們鄉(xiāng)里,天比城里的藍,水比城里的甜!”大學畢業(yè)的 女兒恍然大悟,那叫原生態(tài)!母親呵呵地驚嘆道:啥!“園生菜”,對!對!我 就喜歡吃咱們園子里生長的菜!不施化肥,不打農(nóng)藥,味道可鮮啦…… 母親移動著小腳走了,望著她的背影,我忽然想到有一件沒有做到的事情: 我長這么大,還沒為母親洗一回小腳…… (寄自中國湖北省老河口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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