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曼殊詩集

【以詩并畫留別湯國頓二首】（１９０３年）

蹈海魯連不帝秦，茫茫煙水著浮身。國民孤憤英雄淚，灑上鮫綃贈故人。

海天龍戰(zhàn)血玄黃，披發(fā)長歌覽大荒。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住西湖白云禪院作此】（１９０５年）

白云深處擁雪峰，幾樹寒梅帶雪紅。齋罷垂垂渾入定，庵前潭影落疏鐘。

【答鄧?yán)K侯】（１９０６年）

相逢天女贈天書，暫住仙山莫問予。曾遣素娥非別意，是空是色本無殊。

【花朝】（１９０７年）

江頭青放柳千條，知有東風(fēng)送畫橈。但喜二分春色到，百花生日是今朝。

【題畫】（１９０７年）

海天空闊九皋深，飛下松陰聽鼓琴。明日飄然又何處？白云與爾共無心。

【憶劉三、天梅】（１９０７年）

九年面壁成空相，萬里歸來一病身。淚眼更誰愁似我？親前猶自憶詞人。

【過平戶延平誕生處】（１９０９年）

行人遙指鄭公石，沙白松青夕照邊。極目神州余子盡，袈裟和淚伏碑前。

【過蒲田（一作定江口占）】（１９０９年）

柳陰深處馬蹄驕，無際銀沙逐退潮。茅店冰旗知市近，滿山紅葉女郎樵。

【過若松町有感（一作孤燈）】（１９０９年）

孤燈引夢記朦朧，風(fēng)雨鄰庵夜半鐘。我再來時人已去，涉江誰為采芙蓉。

【過若松町有感示仲兄】（１９０９年）

契闊死生君莫問，行云流水一孤僧。無端狂笑無端哭，縱有歡腸已似冰。

【有懷二首】（１９０９年）

玉砌孤行夜有聲，美人淚眼尚分明。莫愁此夕情何限？指點荒煙鎖石城。

生天成佛我何能，幽夢無憑恨不勝。多謝劉三問消息，尚留微命作詩僧。

【本事詩十首】（１９０９年）

無量春愁無量恨，一時都向指尖鳴。我亦艱難多病日，那堪更聽八云箏。

丈室番茶手自煎，語深香冷涕潸然。生身阿母無情甚，為向摩耶問夙緣。

丹頓裴倫是我?guī)?，才如江海命如絲。朱弦休為佳人絕，孤憤酸情欲語誰？

慵妝高閣鳴箏坐，羞為他人工笑顰。鎮(zhèn)日歡場忙不了，萬家歌舞一閑身。

桃腮檀口坐吹笙，春水難量舊恨盈。華嚴(yán)瀑布高千尺，未及卿卿愛我情。

烏舍凌波肌似雪，親持紅葉索題詩。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

相憐病骨輕于蝶，夢入羅浮萬里云。贈爾多情書一卷，他年重檢石榴裙。

碧玉莫愁身世賤，同鄉(xiāng)仙子獨銷魂。袈裟點點疑櫻瓣，半是脂痕半淚痕。

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九年面壁成空相，持錫歸來悔晤卿。我本負(fù)人今已矣，任他人作樂中箏。

【代柯子簡少侯（一作代柯子柬少侯）】（１９０９年）

小樓春盡雨絲絲，孤負(fù)添香對語時。寶鏡有塵難見面，妝臺紅粉畫誰眉？

【淀江道中口占（一作蒲田道中）】（１９０９年）

孤村隱隱起微煙，處處秧歌競種田。羸馬未須愁遠(yuǎn)道，桃花紅欲上吟鞭。

【題師梨集】（１９０９年）

誰贈師梨一曲歌？可憐心事正蹉跎?，槴\欲報從何報？夢里依稀認(rèn)眼波。

【落日（一作失題）】（１９０９年）

落日滄波絕島濱，悲笳一動劇傷神。誰知北海吞氈日，不愛英雄愛美人。

【為調(diào)箏人繪像二首】（１９０９年）

收拾禪心侍鏡臺，沾泥殘絮有沉哀。湘弦灑遍胭脂淚，香火重生劫后灰。

淡掃蛾眉朝畫師，同心華髻結(jié)青絲。一杯顏色和雙淚，寫就梨花付與誰？

【調(diào)箏人將行囑繪金粉江山圖題贈二絕】（１９０９年）

乍聽驪歌似有情，危弦遠(yuǎn)道客魂驚。何心描畫閑金粉，枯木寒山滿故城。

送卿歸去海潮生，點染生綃好贈行。五里徘徊仍遠(yuǎn)別，未應(yīng)辛苦為調(diào)箏。

【寄調(diào)箏人三首】（１９０９年）

生憎花發(fā)柳含煙，東海飄零二十年。懺盡情禪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經(jīng)眠。

禪心一任蛾眉妒，佛說原來怨是親。雨笠煙蓑歸去也，與人無愛亦無嗔。

偷嘗天女唇中露，幾度臨風(fēng)試淚痕。日日思卿令人老，孤窗無那正黃昏。

【寄晦聞（一作寄廣州晦公）】（１９０９年）

忽聞鄰女艷陽歌，南國詩人近若何？欲寄數(shù)行相問訊，落花如雨亂愁多。

【失題】（１９０９年）

斜插蓮蓬美且鬈，曾教粉指印青編。此后不知魂與夢，涉江同泛采蓮船。

【西湖韜光庵夜聞鵑聲簡劉三】（１９０９年）

劉三舊是多情種，浪跡煙波又一年。近日詩腸饒幾許？何妨伴我聽啼鵑！

【題拜輪集】（１９０９年）

秋風(fēng)海上已黃昏，獨向遺編吊拜輪。詞客飄蓬君與我，可能異域為招魂？

【步韻答云上人三首】（１９１０年）

諸天花雨隔紅塵，絕島飄流一病身。多少不平懷里事，未應(yīng)辛苦作詞人。

舊游如夢劫前塵，寂寞南洲負(fù)此身。多謝索書珍重意，恰儂憔悴不如人。

公子才華迥絕倫，海天遼闊寄閑身。春來夢到三山未，手摘紅纓拜美人。

【耶婆提病中末公見示新作伏枕奉答兼呈曠處士】（１９１０年）

君為塞上鴻，我是華亭鶴。遙念曠處士，對花弄春爵。

良訊東海來，中有游仙作，勸我加餐飯，規(guī)我近綽約。

炎蒸困羈旅，南海何遼索！上國亦已蕪，黃星向西落。

青驪逝千里，瞻烏止誰屋？江南春已晚，淑景付冥莫。

建業(yè)在何許？胡塵紛漠漠。佳人不可期，皎月照羅幕。

九關(guān)日已遠(yuǎn)，肝膽竟誰托？愿得趨無生，長作投荒客。

竦身上須彌，四顧無崖崿。我馬已玄黃，梵土仍寥廓。

恒河去不息，悲風(fēng)振林薄。袖中有短書，思寄青飛雀。

遠(yuǎn)行戀儔侶，此志常落拓。

【別云上人（一作耶婆提島別張君）】（１９１２年）

范滂有母終須養(yǎng)，張儉飄零豈是歸？萬里征途愁入夢，天南分手淚沾衣。

【簡法忍】（１９１２年）

來醉金莖露，胭脂畫牡丹。落花深一尺，不用帶蒲團(tuán)。

【何處】（１９１２年）

何處停儂油壁車？西泠終古即天涯。搗蓮煮麝春情斷，轉(zhuǎn)綠回黃妄意賒。

玳瑁窗虛延冷月，芭蕉葉卷抱秋花。傷心怕向妝臺照，瘦盡朱顏只自嗟。

【為玉鸞女弟繪扇】（１９１３年）

日暮有佳人，獨立瀟湘浦。疏柳盡含煙，似憐亡國苦。

【南樓寺懷法忍葉葉】（１９１３年）

萬物逢搖落，姮娥耐九秋?？c衣人不見，獨上寺南樓。

【飲席贈歌者（一作彥居士席上贈歌者賈碧云）】（１９１３年）

一曲凌波去，紅蓮禮白蓮。江南誰得似？猶憶李龜年。

【吳門依易生韻十一首】（１９１３年）

江南花草盡愁根，惹得吳娃笑語頻。獨有傷心驢背客，暮煙疏雨過閶門。

碧海云峰百萬重，中原何處托孤蹤？春泥細(xì)雨吳趨地，又聽寒山夜半鐘。

月如華水浸瑤階，環(huán)珮聲聲擾夢懷。記得吳王宮里事，春風(fēng)一夜百花開。

姑蘇臺畔夕陽斜，寶馬金鞍翡翠車。一自美人和淚去，河山終古是天涯。

萬戶千門盡劫灰，吳姬含笑踏青來。今日已無天下色，莫牽麋鹿上蘇臺。

水驛山城盡可哀，夢中衰草鳳凰臺。春色總憐歌舞地，萬花撩亂為誰開？

年華風(fēng)柳共飄簫，酒醒天涯問六朝。猛憶玉人明月下，悄無人處學(xué)吹簫。

萬樹垂楊任好風(fēng)，斑騅西向水田東。莫道碧桃花獨艷，淀山湖外夕陽紅。

平原落日馬蕭蕭，剩有山僧賦大招。最是令人凄絕處，垂虹亭畔柳波橋。

碧城煙樹小彤樓，楊柳東風(fēng)系客舟。故國已隨春日盡，鷓鴣聲急使人愁。

白水青山未盡思，人間天上兩霏微。輕風(fēng)細(xì)雨紅泥寺，不見僧歸見燕歸。

【無題八首】（１９１３年）

綠窗新柳玉臺傍，臂上微聞菽乳香。畢竟美人知愛國，自將銀管學(xué)南唐。

軟紅簾動月輪西，冰作闌干玉作梯。寄語麻姑要珍重，鳳樓迢遞燕應(yīng)迷。

水晶簾卷一燈昏，寂對河山叩國魂。只是銀鶯羞不語，恐防重惹舊啼痕。

空言少據(jù)定難猜，欲把明珠寄上才。聞道別來餐事減，晚妝猶待小鬟催。

綺陌春寒壓馬嘶，落紅狼藉印苔泥。莊辭珍貺無由報，此別愁眉又復(fù)低。

棠梨無限憶秋千，楊柳腰肢最可憐?？v使有情還有淚，漫從人海說人天。

羅幕春殘欲暮天，四山風(fēng)雨總纏綿。分明化石心難定，多謝云娘十幅箋。

星裁環(huán)珮月裁珰，一夜秋寒掩洞房，莫道橫塘風(fēng)露冷，殘荷猶自蓋鴛鴦。

【東行別仲兄】（１９１３年）

江城如畫一傾杯，乍合仍離倍可哀。此去孤舟明月夜，排云誰與望樓臺。

【憩平原別邸贈玄玄】（１９１４年）

狂歌走馬遍天涯，斗酒黃雞處士家。逢君別有傷心在，且看寒梅未落花。

【偶成】（１９１４年）

人間花草太匆匆，春未殘時花已空。自是神仙淪小謫，不須惆悵憶芳容。

【東居雜詩十九首】（１９１４年）

卻下珠簾故故羞，浪持銀蠟照梳頭。玉階人靜情難訴，悄向星河覓女牛。

流螢明滅夜悠悠，素女嬋娟不耐秋。相逢莫問人間事，故國傷心只淚流。

羅襦換罷下西樓，豆蔻香溫語未休。說到年華更羞怯，水晶簾下學(xué)箜篌。

翡翠流蘇白玉鉤，夜涼如水待牽牛。知否去年人去后，枕函紅淚至今留？

異國名香莫浪偷，窺簾一笑意偏幽。明珠欲贈還惆悵，來歲雙星怕引愁。

碧闌干外夜沉沉，斜倚云屏燭影深?？慈〖t酥渾欲滴，鳳文雙結(jié)是同心。

秋千院落月如鉤，為愛花陰懶上樓。露濕紅蕖波底襪，自拈羅帶淡蛾羞。

折得黃花贈阿嬌，暗抬星眼謝王喬。輕車肥犢金鈴響，深院何人弄碧簫。

碧沼紅蓮水自流，涉江同上木蘭舟。可憐十五盈盈女，不信盧家有莫愁。

燈飄珠箔玉箏秋，幾曲回闌水上樓。猛憶定庵哀怨句，三生花草夢蘇州。

人間天上結(jié)離憂，翠袖凝妝獨倚樓。凄絕蜀楊絲萬縷，替人惜別亦生愁。

六幅瀟湘曳畫裙，燈前蘭麝自氤氳。扁舟容與知無計，兵火頭陀淚滿樽。

銀燭金杯映綠紗，空持傾國對流霞。酡顏欲語嬌無力，云髻新簪白玉花。

蟬翼輕紗束細(xì)腰，遠(yuǎn)山眉黛不能描。誰知詞客蓬山里，煙雨樓臺夢六朝。

胭脂湖畔紫騮橋，流水棲鴉認(rèn)小橋。為向芭蕉問消息，朝朝紅淚欲成潮。

珍重嫦娥白玉姿，人天攜手兩無期。遺珠有恨終歸海，睹物思人更可悲。

誰憐一闋斷腸詞？搖落秋懷只自知。況是異鄉(xiāng)兼日暮，疏鐘紅葉墜相思。

槭槭秋林細(xì)雨時，天涯飄泊欲何之？空山流水無人跡，何處蛾眉有怨詞。

蘭蕙芬芳總負(fù)伊，并肩攜手納涼時。舊廂風(fēng)月重相憶，十指纖纖擘荔枝。

【芳草】（１９１６年）

芳草天涯人是夢，碧桃花下月如煙?？蓱z羅帶秋光薄，珍重蕭郎解玉鈿。

【集義山句懷金鳳】

收將鳳紙寫相思，莫道人間總不知。盡日傷心人不見，莫愁還自有愁時。

【以胭脂為某君題扇】

為君昔作傷心事，妙跡何曾劫火焚？今日圖成渾不似，胭脂和淚落紛紛。

【晨起口占】

一爐香篆裊窗紗，紫燕尋巢識舊家。莫怪東風(fēng)無懶甚，春來吹發(fā)滿庭花。

【春日】

好花零落雨綿綿，辜負(fù)韶光二月天。知否玉樓春夢醒，有人愁煞柳如煙？

【題靜女調(diào)箏圖寄包天笑】

無限春愁無限恨，一時都向指間鳴。我已袈裟全濕透，那堪更聽割雞箏。

【遲友】

云樹高低迷古墟，問津何處覓長沮？漁郎行入深林處，輕叩柴扉問起居。

【佳人】

佳人名小品，絕世已無儔。橫波翻瀉淚，綠黛自生愁。

舞袖傾東海，纖腰惑九洲。傳歌如有訴，余轉(zhuǎn)雜箜篌。

【碧闌干】

碧闌干外遇嬋娟，故弄云鬟不肯前。問到年華更羞怯，背人偷指十三弦。

【莫愁湖寓望】

清涼如美人，莫愁如月鏡。終日對凝妝，掩映萬荷柄。

【久欲南歸羅浮不果因望不二山有感聊書所懷寄二兄廣州兼呈晦聞?wù)芊蚯锩度珳稀?/span>

寒禽衰草伴愁顏，駐馬垂楊望雪山。遠(yuǎn)遠(yuǎn)孤飛天際鶴，云峰珠海幾時還。

【游不忍池示仲兄】

白妙輕羅薄幾重，石闌橋畔小池東。胡姬善解離人意，笑指芙蕖寂寞紅。

【櫻花落】

十日櫻花作意開，繞花豈惜日千回？昨宵風(fēng)雨偏相厄，誰向人天訴此哀？

忍見胡沙埋艷骨，空將清淚滴深懷。多情漫作他年憶，一寸春心早已灰。

2001.08.17 尹小林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