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啟陣

    李清照是宋代婉約詞派杰出的代表，她的詞中的確也塑造了一位文弱女子的形象：她聰明俏麗，“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點(diǎn)絳唇），“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減字花木蘭），“眼波才動被人猜”（浣溪沙），都是她跟趙明誠結(jié)婚前后的生活寫照；她多愁善感，“樓上遠(yuǎn)信誰傳？恨綿綿”、“多情自是多沾惹，難舍棄”（怨王孫），“此情無計(jì)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剪梅），都是她跟趙明誠分居兩地時的真情流露；她體質(zhì)似乎也挺孱弱，“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醉花陰），“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鳳凰臺上憶吹簫），“如今憔悴，但余雙淚，一似黃梅雨”（青玉案），都是她用文字給自己畫的像。李清照的招牌形象，莫過于[聲聲慢]詞中所表現(xiàn)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守著窗兒，獨(dú)自怎生得黑……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在許多讀者的心目中，李清照的標(biāo)準(zhǔn)形象，大約就是這樣一位多愁善感、孱弱悲戚的才女。難怪，我在不久前的一篇文字里介紹李清照善于博弈之事，就有不少讀者表示意外，有人甚至責(zé)備我破壞了他們心目中女詞人李清照的美好形象。

    事實(shí)上，真正的李清照，除了纏綿悱惻一面之外，還有她豪放剛強(qiáng)的另一面。換言之，纏綿悱惻只是李清照一生中某個時期、某些時刻、某些事情上的言行舉止特征。七十余年的人生歷程中，除了這一方面的形象之外，李清照也有豪放剛強(qiáng)的另一面。為了醒目起見，我這里歸納出李清照一生的十一件豪放剛強(qiáng)事跡，如下：

    一、關(guān)心家族命運(yùn)。[鷓鴣天]（桂），“何須淺碧青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云云，有研究者指出，其中可能暗含著借詠桂花贊美詞人父祖名位雖然不及許多朝中王公大臣但性情高潔脫俗的意思。[行香子]“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fēng)”云云，有學(xué)者指出，是有感于當(dāng)時朝廷黨爭變幻莫測的形勢而作的。[南歌子]“天上星河轉(zhuǎn)，人間簾幕垂”，“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明顯隱喻時局變化，家道中落。那年蔡京掌權(quán)，公公趙挺之卒于京師，并被追奪所贈司徒爵位。李清照父親李格非在黨爭中遭到宰相趙挺之（李清照的公公）的排擠，被罷了官，李清照于是上書說情，其中有“何況人間父子情”等句，相當(dāng)感人?？梢?，李清照決不是一個不問家事的尋常閨中女子。

    二、關(guān)心政治時局。[殢人嬌]“莫直待，西樓數(shù)聲羌管”，反映了當(dāng)時金兵即將南下，宋朝形勢危急的局面?？梢娎钋逭盏胗浀氖虑?，已經(jīng)大大超出了閨閣樊籬。

    三、跟丈夫趙明誠一道賞玩文物。趙明誠喜歡收藏文物古董，李清照就跟他一道，節(jié)衣縮食，從事此道。每次得到碑帖，他們就“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得到古書，他們便“共同校勘，整集簽題”；得到字畫彝鼎，也“摩玩舒卷，指摘疵病”，每夜都要燃盡一支蠟燭方才罷休（《金石錄后序》）。

    四、生活崇尚樸實(shí)。李清照在《金實(shí)錄后序》中說自己跟趙明誠結(jié)婚之后，耽于整理文物字畫，根本無意化妝打扮。“余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涂金刺繡之具。”可見，李清照平時家居，不是一副如花美眷模樣。“性不耐”，意思是嫌麻煩，她寧愿過樸素的生活，加上不喜歡刺繡之類女工活計(jì)，都說明李清照身上具有男性化性格特征。

    五、跟一班男性文士詩歌唱和。李清照集中，還保存了幾首跟男性詩人唱和的作品。跟李清照唱和過的男性詩人有晁補(bǔ)之、張文潛等。

    六、竭力保存趙明誠留下的文物古董。隨著金兵入侵，李清照跟難民一樣，一路向南奔逃。迢迢路途，她一直帶著趙明誠留下的為數(shù)眾多的文物古董（趙明誠死后，留下文物器皿極多，單是趙明誠病逝后，被李清照帶在身邊的就有：書籍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等也有百余件），輾轉(zhuǎn)浙江各地，她自己又大病在身，“僅存喘息”。其中千辛萬苦，不難想見。

    七、告發(fā)后夫張汝舟。李清照四十九歲那年，再醮張汝舟?；楹蟛痪茫窗l(fā)現(xiàn)張汝舟有攫取取她的文物古董的企圖、家庭暴力傾向和貪婪本性，毅然告發(fā)其“妄增舉數(shù)入官”。當(dāng)時法律規(guī)定，妻子舉報自己丈夫也要受到懲罰。李清照這一次不慎重的婚姻，使她有了“友兇橫者十旬”、“居囹圄者九日”的慘痛經(jīng)歷。李清照的再婚和告發(fā)后夫，在當(dāng)時受到了士大夫階級的一致譴責(zé)，沒有一人對她表示同情的。

    八、大膽抒發(fā)內(nèi)心感情。李清照是一個勇敢的女子，她大膽披露自己心中對丈夫趙明誠的相思、愛戀之情，“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云云。這在今天看來是完全合乎情理之事，但是，在封建時代，尤其是士大夫階層，卻被視作驚世駭俗的行為。宋人王灼就說：“自古縉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忌也。”（《碧雞漫志》）陸游《孫夫人墓志銘》記載，墓主孫夫人小時候非常聰明，李清照想要收她做弟子，教她填詞。結(jié)果，不但孫夫人家人反對，孫夫人自己也覺得不應(yīng)該跟李清照學(xué)習(xí)填詞。李清照之所以能夠從小學(xué)習(xí)寫詩填詞，跟她家庭環(huán)境的特殊性有關(guān)。李清照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她所受的教育，也不同于一般封建時代的閨閣女子。據(jù)《宋史》本傳等文獻(xiàn)記載，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是蘇（軾）門“后四學(xué)士”之一，詩文受到蘇軾的賞識，著作甚多。更有意思的是，李清照的繼母王氏（王拱辰之孫女），也善于寫文章。

    九、心存男兒之志。詩言志，李清照存世的詩作不多，總共不過十余首，但是其中有好幾首，氣勢、胸襟非一般男性詩人作品所可相提并論。第一首是《詠史》詩，詩曰：“兩漢本繼紹，新室如贅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從這首詩中不難看出，李清照對于歷史的熟悉和關(guān)心，她是有自己思想的。朱熹曾說，“如此等語，豈女子所能。”（《朱子語類》卷140）第二首是《烏江》，詩曰：“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xiàng)羽，不肯過江東。”這一首詩作于建炎三年（1129）四五月間，當(dāng)時李清照乘船從南京出發(fā)，經(jīng)過蕪湖，到姑孰，準(zhǔn)備卜居贛江邊。也就是說，李清照路過了當(dāng)年項(xiàng)羽兵敗自殺的烏江。其中英雄志向、豪杰氣概，一般須眉也難望其項(xiàng)背。

    十、尖銳批評士林人物。李清照是作詞高手，對詞自然頗有研究。她留下了一篇?dú)埲辈蝗摹对~論》。這篇?dú)埼牟坏u價了唐宋詩詞的成就與特點(diǎn)，還批評了當(dāng)時幾乎所有的著名詞人。柳永、張先、宋祁、晏殊、歐陽修、蘇軾、晏幾道、賀鑄、秦觀、黃庭堅(jiān)等人，都被她指摘出了缺點(diǎn)，無一幸免。出言如此狂妄，不但一般女性詩人不能匹敵，整個文學(xué)史上也沒有一個能夠匹敵的男性詩人。李清照不但批評前代詞人，就連當(dāng)代士大夫，她諷刺起來也毫不留情。《建安》詩“南渡衣冠少王導(dǎo)，北來消息欠劉琨”兩句，打擊面是相當(dāng)大的。她不但作泛泛的譏刺，也作點(diǎn)名道姓的嘲笑。新科狀元張子韶（九成）對策有“桂子飄香”的話，李清照就嘲笑他說：“露花倒影柳三變，桂子飄香張九成”，當(dāng)事人佩服其對仗工整的同時，心中卻是切齒忌恨。

    十一、斷人財路。李清照晚年，有一段時間，跟宮廷中人交往密切。紹興三年（1133）端午節(jié)，她代皇后、貴妃擬作了一些賀帖（形式是五言絕句的樣子）。她這是越俎代庖，這原本是翰林學(xué)士的工作。翰林學(xué)士們做這事，每次都能得到金銀財帛的賞賜。自從李清照做這事之后，賞賜的慣例就被取消了。當(dāng)時一幫翰林學(xué)士，心里無不忌恨李清照，其中最恨她的是一個叫秦楚材的人（清吳連周《李清照傳》）。

    我這篇文字，可能會顛覆不少人心目中的李清照形象，并因此招致批評之聲。但是，我以為，豐富的、立體的、多面的李清照，才是更加光彩奪目的美麗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