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只在被閱讀時,才獲得超越作者的生命。這生命是讀者和閱讀對象共同的事情。藝術家已經退居“二線”,無力包辦。 藝術是情感釀造的,天生就期望有人來愛她。閱讀也是需要感情的,需要自己用心去與之接觸,她才可能跟你談起話來。這時候我感覺自己正與她漫步在一片陽光射透叢林的地方。走出森林時,我們已經成為情人。我得到的已是我的《梁祝》,我的《簡愛》,我的《西廂記》,我的《亂世佳人》。 如果你不喜歡,完全可以不理睬她。但以為她也不會理別人,就多少有點武斷。如果用理智去審視,對方是一定有很多缺點的。感情,會使你看到她的優(yōu)點原來也不少呢!連她的毛病也會引起你深深的關懷。 所謂我們跟她感情不同,最好不要說我們,欣賞是自己的事。如果發(fā)生集體朗讀,倒很可能是大家都愛她了。欣賞需要傾聽,需要放得下自己原有的閱讀經驗。用一個你自己的標準去要求對方,你就很難有朋友了。大腦里雄據(jù)著自己的標準,不顧對方怎么想,哪里還有空間鋪下一張情感的草席?是那唯我獨尊的觀念斬斷了好事情。 所謂水平不同,層次高低,是因為闖入了等級觀念。這樣的觀念永遠是感情的殺手。感情是不為階梯所阻的。感情升華為愛,就更不問門第不查戶口了。彼此不論站在何方,都會奔迎過來,找到一塊共同的青草地。藝術是在干這種消除隔絕的好事,并因欣賞,使世界寬大。 如果某個作品相當粗暴地剝奪了你的睡眠,你竟沒有對她生氣。大白天也關起門來,拒絕他人干擾,你只專心對她,那你們一定是都很有感情了。所以,感情是雙方的事。無論什么身份的作品,如果盛氣凌人、缺乏真誠,令多情郎也會泄氣。 作品,其實也是對自己所鐘情的對象的“欣賞”。一些兒童畫能相當動人,因為他看不見人間的兇險,也還不清楚彎彎的月芽上其實掛不住秋千。長大后,離聰明近了,卻可能離藝術遠了。人類的這些遷變,用理智該能記住,在看起來幼稚無知而且明擺著的錯誤中,也許正埋藏著一片美麗無比的風景。 藝術似乎一直在拒絕長大拒絕精明。有的藝術家在晚年,把年輕時候的美麗文筆也拋棄了,把社會賦予他的名氣地位也從文章中趕走。那情形有如把桂冠放下,把衣袍脫去,甚則脫得精光,以徹底的平凡和坦誠面對世界,讓你并不費勁就看到世界的有血有肉的皺紋,看到人的缺陷、脆弱、渴望和勇敢。即使不說脫得精光……宛若穿開襠褲的頑童,保持著童年時用沙土造宮殿的情趣,不管大人們在說:“那宮殿能住嗎?”雨來了,把宮殿沖垮了。那宮殿的建造者們并不太悲傷。雨一停,男孩女孩又來了,手拉手跑到操場跑到河邊,讓我們重新開始……因為那里原本沒有功利,只有對世界的美的想象和欣賞,對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的欣賞。不在乎衣服贓了頭發(fā)濕了,不記得昨天剛被打過屁股……那里是有美、有藝術的啊!呈現(xiàn)在天地之間,很容易消滅。不滅的是已經得到的美的感受,欣賞的愉悅。 當能把文章中的艷麗也像大掃除似的掃去,那一定是藝術家欣賞到了被外在飾物包裹著的內部的真實生命,那生機勃勃美麗動人的內部生命,那一定是他欣賞到燦爛之極了。 不論作者還是讀者,要欣賞到她,需要感情,不需要精明。 欣賞是欣賞者的生命體驗。同一個作品有百種讀法千種眼光,這不因作品而定,因欣賞者而定。作品還是那個作品。你欣賞到的是你的質量面對作品的反映。假如感動了,拋下了淚水,清醒時分,開始懷疑人間真有這樣令人感動的事嗎?又聽聰明人說:哪有,你看這世界多丑惡。于是暗自覺得,自己先前竟掉了淚,真是受了一回騙。于是把自己心中曾經真實感受到的渴望、呼喚、共鳴,曾有的動人體驗,也抹殺了。這會是作品的損失嗎? 藝術,原本就是因為人間有丑惡才沖動出創(chuàng)造。 欣賞,原本就是因為人間有丑惡才拋灑下熱淚。 不論看什么作品,你掉了淚,就值得為自己感動。不必把你自己的收獲過多地賜與作者。那是你的良知、人性、愛心在澎湃。 假如走出森林,看到太陽正像兒子一樣圓滿,那是很幸福的。因為,這是我與我欣賞的我愛的對象共同孕育的。我忍不住會向人夸獎。這時候完全可能有人對我大喝一聲:你錯了,梁山伯所以跟祝英臺好,因為他是個同性戀者,他不懂英臺是女子。 這時候我能說什么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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