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的“顏回之樂”
馬千里 漢代董仲舒要推銷自己“天人感應(yīng)”、“君權(quán)神授”的理論,把孔子“天人 合一”的觀念拿來誤讀、曲解了一番,當(dāng)作自己的理論支持。從此,歷代大儒都 學(xué)會了這一招,孔子的學(xué)說就成了“羊頭”,無論誰賣什么肉,都要拿出來掛一 掛。尤其知道自己的貨色實在不怎么樣的時候,往往要把孔子等圣賢拿來拉虎皮、 扯大旗。 于丹雖然沒怎么讀過《論語》,或者讀了也不怎么懂,卻也知道《論語》的 招牌還是好的。與其說《于丹<論語>心得》是講《論語》的,倒不如說是于丹借 《論語》給自己貼金更為來得貼切。要是貼得合適倒也是本事,偏偏怎么貼也不 搭界兒,只好按著“自己需要”的意思把《論語》肆意歪曲,恨不得讓老夫子出 來再重新說一遍才隨了我的意,這大概就是于丹所理解的“六經(jīng)注我”。有個成 語叫“削足適履”,用在這里就很合適。 于丹的用意是好的,她希望大家都幸福,我們的“國民幸福指數(shù)”大大提高, 尤其對于窮人來說,要尋找到“心靈的安寧”以及“清亮的歡樂”。于是她找到 了 “安貧樂道”四個字,并要求大家把這四個字理解為“窮樂呵”。魯迅早就 說過:“勸人安貧樂道是古今治國平天下的大經(jīng)絡(luò),開過的方子也很多,但都沒 有十全大補(bǔ)的功效。”于丹這個藥方恐怕也是不大奏效的。 為了支持自己的觀點(diǎn),于丹把“《論語》的真諦”說成“就是告訴大家,怎 么樣才能過上我們心靈所需要的那種快樂的生活。”于丹對這一漫無邊際的“心 得”很是得意,并赫然印在封面上,全然不顧孔夫子的哭笑不得。于丹還找了個 例證,那就是顏回。因為顏回過著“簞瓢陋巷”的貧苦生活卻能夠“樂”,看起 來很符合“窮樂呵”的需要。 窮則窮矣,但顏回為什么能夠 “樂”呢?于丹說這是因為顏回的“生活態(tài) 度”,“在所有人都以這種生活為苦,哀嘆抱怨的時候,顏回卻不改變他樂觀的 態(tài)度”,所以孔子夸贊他“賢哉!賢哉!”那么顏回之樂是不是“樂觀的態(tài)度” 問題呢?宋學(xué)泰斗程頤對此持非常謹(jǐn)慎的態(tài)度,他回憶他的老師講述這一章的時 候說:“昔受學(xué)于周茂叔,每令尋仲尼顏子樂處,所樂何事?”可見,這些大儒 對于“顏回之樂”是很關(guān)注的。程頤還提示說:“簞瓢陋巷非可樂,蓋自有其樂 爾。‘其’字當(dāng)玩味,自有深意。”朱熹在注解“顏回之樂”的時候更是謹(jǐn)慎地 說:“今亦不敢妄為之說。” 我們在古人捉迷藏式的論述中找不到答案,今天于丹卻大膽地一語道破,原 來是顏回的“生活態(tài)度”很好。但在我看來,這一“心得”不僅誤解了顏回的情 懷,還侮辱了程朱二子的智商。先賢不敢妄說,但顏回之樂到了今天已經(jīng)成為 “不得不說”的了。 要揣摩“顏回之樂”要從《論語》原文中的“回也不改其樂”入手,一個 “不改”、一個“其”是兩大路徑。 “改”與“不改”,境界自然不同。這個“不改”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 悲”,對外界和自身的變化已經(jīng)不再當(dāng)回事兒;這個“不改”也是“居廟堂之高, 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yuǎn),則憂其君”的“憂”,不為身之進(jìn)退而改變。“顏回之 樂”的“不改”并不是遭遇貧困后的堅持,也同樣包括大富大貴之后的保持。也 就是說,顏回找到的是“在他看來”比生活條件更為重要的東西。而“在他看來” 顯然是主觀因素,這涉及到的只有個人的價值觀問題,而不是什么“生活態(tài)度” 的樂觀或不樂觀的問題,更不是顏回能夠在貧困中找到自我安慰式的“清涼的歡 樂”。 那么顏回認(rèn)為什么是最重要的呢?那就要玩味這個“其” 字。孔子說顏回 不改“其”了,說明“顏回之樂”是與眾人不同的“樂”,他的樂趣正是孔子所 欣賞的對學(xué)問的追求。顏回的好學(xué)是得到孔子的一再贊揚(yáng)的,孔子說:“有顏回 者好學(xué),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在孔子眼里是沒有人能達(dá) 到顏回的好學(xué)程度的?!妒酚洝酚涊d說:“回,年二十九,發(fā)盡白,蚤死。”發(fā) 白與早逝恐怕都與他潛心求學(xué)有關(guān)。顏回這樣描繪孔子的學(xué)說:“仰之彌高,鉆 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 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可見顏回對孔子學(xué)說 癡迷的程度。 顏回是孔子學(xué)生中無心參與政治的少有的幾個之一,他的所有精力似乎都用 在潛心鉆研學(xué)問上,說得不恭的話確實是有點(diǎn)書呆子氣。但孔子學(xué)說畢竟是國家 政治管理學(xué)說,顏回也不是純搞學(xué)術(shù)的,他也偶有接觸國君、重臣,表達(dá)自己的 政治主張?!犊鬃蛹艺Z》里記載顏回和魯定公談話時說:“自古及今,未有窮其 下而能無危者也。”就體現(xiàn)了和孔子相一致的民本思想。顏回這一主張,也恰恰 說明了顏回對生活水平的看法,他反對政府對民眾精力、物力的窮盡掠奪,而是 把生活條件的提高做為政權(quán)穩(wěn)定的基礎(chǔ)。 綜上所述,“顏回之樂”不是喜歡“簞瓢陋巷”式的生活,也不是能夠在貧 困的生活中換個思維角度而“想得開”的“自得其樂”,更不是在窮日子中“找 樂子”。“顏回之樂”其實是一個有社會責(zé)任的青年學(xué)者專心鉆研學(xué)問并在學(xué)問 的提升中感受到的樂趣。顏回的“不改”正是“安貧樂道”之“安”;顏回“其 樂”正是“安貧樂道”之“樂”。 于丹講“安貧樂道,在現(xiàn)代人眼中頗有些不思進(jìn)取的味道”,她以為的安貧 樂道就是“越是競爭激烈,越是需要調(diào)整心態(tài),并且調(diào)整與他人的關(guān)系”。其實, 所謂“安貧”并不是能夠消極地甘心貧困,而是與“固窮”一樣能夠在不理想的 境遇下固守原則;所謂“樂道” 是追求大道的樂趣。如果讓大家把“安貧樂道” 理解和接受為安于貧困的現(xiàn)狀,老老實實地認(rèn)命,甚至是“調(diào)整心態(tài)”、換個角 度看問題的話,那整個社會還有什么進(jìn)取可言?這樣的理論在那些既得利益者那 里將最受歡迎,他們巴不得讓窮人找到“精神勝利法”自我安慰一下,免得妨礙 到我的利益。這是典型的愚民思想,與孔子學(xué)說大相徑庭而格格不入??鬃诱f: “民不足,君孰與足?”《論語》還記載冉有問孔子“既庶矣,又何加焉?”孔 子說:“富之。”當(dāng)一個國家民眾人口多了之后,施政重點(diǎn)就是要提高民眾的生 活水平;甚至孔子更明確地說:“富與貴,人之所欲也!”這種藏富于民以及肯 定追求富貴的思想絕對不是愚弄民眾甘心做窮小子的。 而當(dāng)目前的貧窮狀況得不到改善的時候,孔子僅僅要求固守原則。但這個原 則也不是對政府無能和剝削的無限容忍,更不是于丹開出的藥方:“調(diào)整心態(tài)。” 阿Q是“調(diào)整心態(tài)”的大師,他在挨打之后偷偷嘟囔一句“兒子打老子”內(nèi)心就 無限滿足了。正如于丹所說“面對人生的遺憾,要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接受下來。不 要糾纏在里面。”阿Q果然就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走出了糾纏。 魯迅在一篇雜文里對這種“調(diào)整心態(tài)”、“換個角度”的做法有過一段精彩 的文字,不妨抄錄,以供解頤: 說是大熱天氣,闊人還忙于應(yīng)酬,汗流浹背,窮人卻挾了一條破席,鋪在路 上,脫衣服,浴涼風(fēng),其樂無窮,這叫作“席卷天下”。這也是一張少見的富有 詩趣的藥方,不過也有煞風(fēng)景在后面??煲餂隽耍辉绲今R路上去走走,看見 手捧肚子,口吐黃水的就是那些“席卷天下”的前任活神仙。大約眼前有福,偏 不去享的大愚人,世上究竟是不多的,如果精窮真是這么有趣,現(xiàn)在的闊人一定 首先躺在馬路上,而現(xiàn)在的窮人的席子也沒有地方鋪開來了。 如果“簞瓢陋巷”能夠讓人樂起來,那也就輪不著顏回了吧?說到底,“窮 樂呵”不是老百姓真正的笑容,而是古代社會被壓抑的民眾透出的極度歪曲的表 情,新社會,不需要這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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